“起身吧!”千夙收回目光,就着我手上力度往起挪了挪,半靠在榻上。
“帝休……”他眯了眯眼,“十万年前,少室山帝休,可在神界传的沸沸扬扬。”
少室山,帝休上神……
经千夙这一提醒,我倒记起曾在他屋子里看过一本书,书名倒是忘了,不过那上面记载的其中一个故事我却印象深刻。
书中有言:少室之山,上有木,名帝休,得天地之气,采日月之精,化身出灵。百年,历劫为妖,又百年,飞升为仙。谁知成仙未至数月,却为一妖犯下大罪,被废去修为,拔去仙骨,断去仙筋,毁去仙身,永坠六道,尝尽轮回之苦。
不曾想,他第一世修佛,伴青灯古佛,第二世参道,得寿终正寝,第三世拜入修仙世家,以一己之力逆转天命,迎来天劫。那是他飞升成仙的天劫,不过几千道,不料,仙劫历罢,神劫竟也接踵而至。
两日之内,仙劫神劫一并而来,滚滚天雷如雨,接连不断劈在他身上。众神都言他定撑不下去,免不了落个神魂俱灭的下场……然而,随着最后一道天劫落定,雾消云散,只见朗朗青天里,一青衫身影周身华光,孑孑而立。
一夕之间,他肉体凡胎连历两劫,飞升上神,可谓风光无限。
“不过是些陈年旧事,上尊大人折煞小神了!”帝休的声音缓缓而出,无波无澜,清冷寒凉。
千夙抬眼,远远地瞥了眼帝休,“你找到本尊头上,是觉得炼妖壶一事与本尊有关?”
“小神不敢!”帝休语气里虽有敬意,但他端端立着,面上未有丝毫惶恐之色,待对上千夙目光,默了片刻又补充道:“一路行来,都是些与上尊大人不利之传闻,小神便也有些怀疑……然方才来时撞见了仙界宸阳将军,听了他只言片语,又见上尊大人这般……小神心中便有数了。”
千夙本好好听着,却在听见“宸阳将军”四字时翻了个白眼,将眸子轻轻阖了起来,懒懒地应了声,“哦!”
帝休许是不理解千夙忽然转变的态度,因而面带疑惑地轻“嗯?”了声。
“既如此,帝休上神且去查查炼妖壶以假换真之事吧!”千夙声音渐渐低下去,握住我的手指也松了松。
“小神正有此意。”帝休扫了眼地上那一堆血淋淋的衣服,微微颔首,“上尊大人,保重!”
直到帝休离开,千夙也再未应一句。我凑过去唤了他几声“大人”也没什么反应,想是又昏睡了过去。
外头夜色已深,想必亥时早过,明珏也已启程去了冥界,也不知他伤好些了没……转念又记起自己失了一瓣原身,灵力失了多半,不如趁这会儿疗养一番,灵力能恢复几成算几成。
定了主意,便倚着床榻坐了下去。
这半月楼不比他处,此地人间浊气混杂,又有妖气隐没其中,若有人在此处修行,稍不留神便会行差踏错走火入魔。
我虽飞升上仙,但到底年岁不长,加之今日又失一瓣原身,灵台不稳,自是不敢在此时入定,因而只是闭目运转灵气,缓解周身伤痛。
约摸过了三个时辰,我忽觉屋内猛然冷了下来,徐徐轻风乍起,吹的床榻两侧纱帘不停晃动。
“今日的半月楼,委实热闹了些。”我睁眼望向屋子正中间一处薄雾笼罩的虚空。
“叨扰了!”那薄雾中隐隐绰绰显出一个身形,“深夜造访,实属无奈!”
薄雾散去,一位身姿挺拔眉眼清俊的男子负手而立。他一袭暗紫描金长袍,一双眸子澈然坚韧,在明灭不定的灯火中,亮的厉害,纵然如此,却掩不住他那身暗沉邪气。
十分眼熟!
好似这个人我不久前才见过,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他抬眉,缓步而来。
“站住。”我瞧他动作,戒备心立起,“你是何处来的……”
“他如何了?”男子打断我的话,脚下未停,几步迈至榻侧。又见我一副防备的模样,笑道:“我与他算是旧识,你不必这样防我。”
“哦?旧识?”我仍是护在千夙身前,警惕地瞧着他,“不知是怎样的旧识,会一身邪气。”
他似才记起来,低眉挥袖,将那股邪气挥散,自嘲般一笑,“在下屈居地府十几万载,鬼影邪气自是沾了不少,此番出门的急,一时竟忘了。”
默了一瞬,又望一眼我身后千夙,“如此重伤,非上古神器不能。此地又处人妖两界交界,不宜养伤,怎地不回归灵墟?”
我听他说起千夙的伤,心间一痛,又瞧他神情语态,关切之意颇重,不由仔细想了想,便越发觉得熟悉起来,因而戒备心也降了不少。
他却在这时忽而伸手,虚空一抓,从千夙怀中勾出一个物什来。
“住手。”我一惊,挥出一抹灵气将那物什截了回来。
男子眉目微蹙,喃喃道:“真的在这儿……”
我将思无邪收在手心里,怒从心起,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半夜闯入半月楼不说,还堂而皇之夺他人之物!”
不过片刻,他便神色如常,一双明亮幽深的眸子对上我的视线,“在下宋易。”
“宋易……”我低声念了一遍,继而愣住了!
这人可不就是见过,在那场因果里,那个因勾弥插手而命丧沙场的少年将军,宋易!
“我记起来了。”我松了口气,怒火消了些,“我认得你。”
宋易似有些疑惑,眉目微微一挑。
我斟酌了下,道:“总之我知道你,还有阿拾……”说到阿拾,他眉目一垂,眸色暗了下去,无端生出一抹忧愁来。
我猛地记起思无邪中阿拾的一缕残魂微魄来。
“所以你来此,是为了……”
“为了阿拾丢失的一魂三魄。”他抬眉,目光灼灼盯住我手中思无邪,“我六界八荒寻了十几万载,皆无所获,直到昨日妖界动荡,我才探出他那缕魂魄踪迹,这才一路追寻而来。”
当年勾弥由神堕妖,神智不清,加之其内心怨怼极深,一心想杀了阿拾,可最后不知为何,却将他的一魂三魄强留在了自己身边。
囚入炼妖壶后,他浑浑噩噩,一边想着杀阿拾,一边又费尽心血护着那缕魂魄。可他不知自己一身妖气怨念,对那一魂三魄百害而无一利,以至今日,那一魂三魄残缺不全脆弱到几乎一触便碎。
也难怪宋易遍寻不到……
可此时这般境况,若将阿拾那缕残魂归还于他,那势必要将思无邪一起送过去。因为阿拾的残魂待在思无邪中十几万载,又那般脆弱,强行剥离怕是两者皆保不住。
不给他吧,宋易为人时就因勾弥乱了他一世荣华,惨遭身死,而思无邪中的确有他寻了十几万载之物,我也不好强占。给他吧,这珠子可是我从勾弥脖子上拽下来,要拿来给千夙涨修为的,总不能因为他来要我就心甘情愿地送出去。
哎,我当时一心念着拿思无邪为千夙恢复修为,却将这茬子事给忘了个干净。
“我可以拿东西来换。”宋易许是瞧我神情太过纠结,微微一笑,“以物易物,你觉得如何?”
“以物易物?”我回过神,冷声笑道:“你拿什么来换?”
“此物名为绛木,辅以他物,不仅可治千夙此时之伤,更能医他十万年前的旧伤,我拿它与你换,如何?”宋易言罢,手中立时浮现出一节灰褐色物什来。
那物什样子很是平常,约摸三寸长短,状如枝干,略扁微曲,有着弯弯绕绕的纵皱及沟纹,出现时带了抹清浅暗香。
我不曾听过绛木这个名字,然我听到宋易说:十万年前的旧伤……
“你说……他有旧伤?”
宋易了然一笑,“看来他不曾与你说过。”语调一顿,似低声一叹,“总之,颇重。”
我望一眼闭目静躺的千夙,心中越发难解。
旧伤……
数百年来,从未听他提过……可若真如宋易所言,什么样的旧伤,十万都不曾痊愈?
“你不信?”宋易眉目一抬,勾了勾唇,“若非旧伤,蚀骨花伤他不得,若非旧伤,妖界他来去自如,若非旧伤,他一身神力自会用之不竭。”
其他倒先不提,蚀骨花一事除我与千夙外,恐无第二人再知。
“这些……你又是如何得知?”
宋易蹙眉,半晌方反应过来,“蚀骨花之事?自然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何时何地,如何告诉你的?”
“数月前,冥界地府,他亲口所言。”
数月前,我与千夙是去了趟冥界,当时我与黛月在一处,千夙带着潮水镇近千魂灵在地府寻了谁,我却全然不知。
“既使真如你所言,那你为何以前不将绛木给他,反而等到今日来与我交换?”我盯着宋易,妄图在他脸色找出点破绽,却一无所获。
“先前给过他,他不要。”
我笑了笑,“既然他以前不要,或许是这绛木没什么用,那我为何要与你换?”
“不,绛木有用,只是另一样辅药他十万年前无法寻来……”宋易眼眸幽深地瞧着我,“如今却是可以了,所以,他旧伤或许可医。”
他神色郑重,言之凿凿,半分不似作假。
我细思片刻,定了主意,“好,我与你换!”
宋易眉间一喜,将绛木推至我面前,“另一物在神界红玉荆棘林后的永生池内。”末了,又补充道:“若你去寻,记得多备一件防寒之物。”
我点头,收起绛木时也将那颗珠子抛给了他。
“你当心些……”宋易脸色一变,忙伸手去接。
我看他小心翼翼将那颗珠子捧在手心里,不免奇道:“你当日凡间身死,竟未入轮回,而是选择留在了地府?”
“不错!”他闻言低声一笑,“若入了轮回,反倒没了后来际遇。”
“可我听闻,魂入黄泉,当堕轮回,否则,要经忘川水淹,炼狱火炙,历万死万生之苦……”我略带疑惑地盯着宋易,“十层炼狱,可不是谁都能经受住的。”
宋易眉目一垂,掩去眸中神情,许久方道:“不论过程如何,到底还算圆满。”话落,抬眉望一眼千夙,才又与我道:“阿拾还在冥界等我,我便不多留了。他醒之后,也不用说我来过了。”
我虽有疑惑,却还是点了点头。
见此,宋易勾唇,露出一抹略带狡黠的笑来。
我蹙眉,随口道:“你待在冥界十几万载,做什么差事?”
他颔首,颇有礼数,“在下屈居冥界,地府群鬼与十殿阎罗唤我一声,冥王!”
他面上没有半分倨傲之色,亦不见刻意炫耀之姿,说的那叫一个坦坦荡荡温文尔雅。
等等……冥王?
他是冥王?
可传闻冥界之主青面獠牙,凶狠残暴,一人可镇压冥界数万恶鬼……这样的冥界之主,怎么就成了面貌清俊礼数温文的宋易?
简直是匪夷所思!
还有,他说屈居……
黄泉地狱,冥界之主,他管这叫屈居?
“告辞!”宋易噙着笑与我告别,神情温和目光幽深,将我想象中冥王的样子击了个粉碎。
“慢走慢走!”我回神,一边对着他的背影摆手,一边又暗暗思索方才对他有没有冒犯之处……
我一向软言软语,毕恭毕敬,礼数周到的很,定是半点也没有的!
@我是凉木汐,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如果你有故事,就坐下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