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小村庄来了一个医生,这对村子里的人来说,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村民们都跑来围观,我自然也不例外。
这是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村民们都没怎么接触过书本,思想自然很封闭。他们信奉神明,在这些人看来,只要烧香拜佛求死去的人保佑,他们的神明就会给他们带来福报,加上那时候村子里没有医生,所以村民们自然不会因为小伤小病外出求医。村子里的人家都很穷,家家户户靠那一亩三分地活着,也没钱进城看病,村里的小孩因为头疼脑热死掉的很多。在他们眼里,小孩没病那是他们诚心祈祷,得到神明帮助的结果,小孩因病死去那也是命中注定,大人们会用“这些小孩是有福报的,他是上天堂去享福了”这样的借口说服自己,然后毫不犹豫的再生一个。
后来,村子里来了一个医生,改变了这个村子里的人。
我不知道这个医生的名字,连姓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他住在村子最南边。他的家是两间小木屋,一间放着一张破旧的木制大床,床上放着几样衣服和一床用补丁拼凑出来的被子,床边散落着一些锅碗瓢盆,火塘边的凳子上摆着一个沾满铁锈的搪瓷缸子,几样破旧的家具挤满了这个房间。另一间靠墙放着一个三层的大木柜,柜子上放着各种各样的白色塑料瓶子,房间四周放着几个木椅子,十几颗钉子艰难的站在墙上,后来这里成为了我玩耍的地方。
听村里的妇女说,他以前是一个教书先生,后来自己去县城里拜了一个医生当师傅,跟着他学了好几年,学成以后来到这个小山村开起了诊所。
医生很瘦,个子也不高,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大大的镜片遮盖了他的黑眼圈,看起来有几分读书人的气息。他刚到村子里的时候,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跑去看他,眼神像是看神经病一样,他们说他不该出现在这里。他从来不去打扰村民,慢慢的也没人会去在意这样一个人。
吃了很久的糖,其实并不是糖
那时候我还很小,对陌生人很感兴趣,所以我趁着父母出去干活的时候跑到他家里,我趴在他家门边探头看他,他在那个三层高的木柜子前面徘徊,看一眼柜子上的小白瓶,又盯着手里的书看很久,偶尔会把小瓶子的摆放顺序调整一下。
“大哥哥,你手里小白瓶装的什么呀?”我开口问到。
“好吃的东西”他微笑着回过头,用右手中指扶了扶眼镜看着我。
“什么好吃的?”
他转过头,右手指着柜子上的小白瓶:“这个瓶子里装的是糖,这个装的是饼干...”
“大哥哥,糖是什么呀”
“糖啊,哥哥也说不上来,但是很甜很好吃哟”他有点为难的说到,然后拿起其中一个小瓶子打开,从里边倒出一颗米白色的圆圆的东西塞到我嘴里,他说这个就是糖,你嚼一下试试。
对于从来没见过糖的我来说,根本舍不得把它嚼碎,它就在我嘴里,甜甜的,我希望它不会化,就这样一直含着。他看着我的样子,放下手里的书把我抱起来,跟我讲着每个瓶子里装的是什么,但我根本没听,脑子里全都是那股甜甜的味道。
我离开他家的时候,他拿起瓶子倒出来两颗糖,从柜子上的书撕下一页纸,用心的把糖包起来装在我的衣服袋子里。他说回去睡觉之前允许我吃一颗,另一颗要到第二天才能吃。这两颗糖对我来说就是最值钱的东西,揣着它们告别了大哥哥后,我就蹦蹦跳跳的回家了。
回到家的我特别兴奋,熬了好久终于吃饭了,我匆匆吃完饭便爬到床上,把小小的身体藏在被子里,双手颤抖的拿出包得很严实的糖,打开纸拿出一颗塞到嘴里,然后学着大哥哥的样子把另一颗小心翼翼的包好放在枕头底下,我幸福的躺在床上,享受着那短暂的幸福时光。
从那以后,我每天都会偷偷地跑去找大哥哥,而大哥哥也很期待我的到来,每次他都会拿糖给我吃,我和他就这样成为了好朋友。每个夕阳西下,我们都会坐在他屋前的田埂上聊天,听我说村子里的人,听他讲瓶子里的故事。
长大后才知道,小时候吃了很久的糖并不是糖。那是一种给小孩吃的可以杀蛔虫的药。
村子里的人,村子外的人
后来,我生病了,胃痛加上拉肚子,很疼很难受,我跟妈妈说,妈妈让我多喝点水,躺一下就好了,她给我烧了一杯开水放在床头就出去干活了。我曾经听妈妈说过,她有一个哥哥在很小的时候拉肚子,外婆没钱带他看病,也是跟他说忍忍就好了,然后拖久了越来越严重,最后病死了。我越想越害怕,害怕自己也会像他一样死掉,过了很久,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我以为自己就快死了,赶紧起床去找那位大哥哥,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只是想死之前再吃一次糖。跑到大哥哥家里,我问他能不能再给我一颗糖,他看了我一眼:
“怎么了,脸上怎么那么多汗?”
“我要死了”
“你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妈妈说,舅舅就是拉肚子死的,我想死之前再吃一次糖”
他没说话,转身在柜子上摸索了一下,拿出两三颗片状的东西塞到我嘴里,给我倒了一杯水就出去了。没过多久他就带着妈妈回到我身边,他把一小包东西递给妈妈,嘱咐她几句话后就让妈妈带着我回家了。晚上,妈妈拿出几粒白色的药片让我吃,我赶紧把它们塞到嘴里,很苦,但我还是咽了下去。第二天我的胃就不疼了,也不拉肚子了,我赶紧跑去给大哥哥报喜,大哥哥听了以后开心的笑了起来,拿出一颗跟之前不一样的糖喂到我嘴里,甜甜的,很软很粘牙。
慢慢的,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大哥哥救了我的命,从那以后村民们生病了都会去找大哥哥,他们给大哥哥一些钱和粮食来换取药物,大哥哥也成了村子里最受尊敬的人。而我为了能吃到糖,每天都会去找他,陪他聊天。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胃疼是吃了杀蛔虫的药发生的正常反应。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很久,我也到了该读书的年纪,父母把我送到山那边的学校念书。出去以后我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但每次回来他都会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等我。除了我之外他很少跟别人聊天,所以在我回来的那些天里他总是叫我去他的小屋吃饭,他喜欢喝一点酒,每次喝完以后他都拉着我的手跟我讲村子里发生的事,而我会跟他说说山的那边是怎样的。
后来,他变成了村子里的人,而我却成为了村子外的人。
树荫下的思念
两年后的一天,我像往常那样回到村子里,我远远的望向那棵老槐树,他没出现。我回家放好书包,拿了一点从山那边带回来的糖果,高高兴兴的去找他,到了他家看到有很多人围在他家门口,吵吵闹闹的。我挤进人群,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很新的被子,我走近一看才发现被子里裹着一个小孩,小孩大概只有两三岁,脸上发紫,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那个孩子死了,静静的放在他家门口。我轻轻地走进大哥哥屋里,他背靠着那个三层的柜子坐在地上,蓬头垢面,衣服上沾满了黄灰。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我俩都没说话,就那样静静的坐着。一直到黄昏,围观的人群都散了。
“我要走了”
我回头看着他,落日的最后一束阳光照进他空洞的眼眸里。
“哦”
“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你打算去哪”
“赎罪”
说完他的眼眶里泛起了泪花,我没有问他到底怎么了,因为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
“不怪我,真的不怪我”
“我相信不怪你”
“真的不怪我,他们都看到了,孩子是被他妈妈喂药时呛死的”
“嗯”
“可他们都不为我作证”说完他哭了起来。
我没有说话,就这样陪他坐着,我俩都忘了吃饭,忘了睡觉。或许他已经很久没有吃饭睡觉了吧。
第二天一早,村口来了一辆警车,车上下来两个穿着制服的人,很高、很胖。他们带走了他,他的手上戴着一副锈迹斑斑的手铐。车子驶出村子的时候,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又默默的低下了头。看着车子消失在灰尘中,我的眼泪不争气的掉在地上。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只是后来听村里的妇女讲,他被带走后坐了四个月牢,还赔了那小孩家里两万块钱。我想那两万块钱可能就是他的一切了吧。
后来,我经常梦见他,梦见他攥紧的手伸在我面前打开时,掌心躺着的那颗糖。梦见我俩坐在田埂上吹牛聊天时,那欢乐的画面。梦见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孤独等待的背影。也梦见了他那些能变魔法的白色塑料瓶子。
他真的走了,不是赎罪,而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