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着阳台坐在籐椅上。阳光洒进来,逆光而视,一头的白发成了一根一根的金丝。
我妈只是坐在那里,不言不语,过不多久,就会打起盹来。怕她睡着不舒服,也怕她白天睡多了晚上睡不好,我们会将她轻轻摇醒,姐姐会嗔怪她:不来了你说你想,来了也不和你儿子多说说话。我妈固常的回答:我看到我娃就好。
我也觉得真好,就算我们娘俩不说话,但只要她坐在那里,我心里就有无尽的安全感。因为她曾经说过的那些温暖的话语,早已刻在我的脑海。
父亲过世那一年,我仅仅12岁,妈说的最多的话是“没关系,还有妈呢!”家里没有壮劳力,地里的活就靠着几个姐姐干,有时候活多干不过去,姐姐们忍不住会哭,妈会说:“哭也把活儿哭不完,眼睛是怕怕,手是干家。”
后来女儿上学,总嫌作业多,有一次还真急哭了,我就把这句“眼睛是怕怕,手是干家”告诉她,姑娘不懂,我告诉她:奶奶的意思是,很多事情,只用眼睛看,那全是不可能, 那全是完不成,那么可怕。可是,你不能因此选择退缩,手是干家啊,不管任务重不重,困难大不大,只要你干起来,只要你坚持,往往都是干得完、解决得了的。
我没告诉女儿的是,那些年,我们一家人就是靠着“眼睛是怕怕,手是干家”这句话,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有一年麦黄时节,天干地热,麦子像焊在地里一样,根本拔不下来。那块地是家里上好的砂田,麦子不能割,留下麦茬,秋后只能用耧抄起来,但那样会让上层保墒的砂石和下面的泥土混在一起,让砂土一起板结,影响来年的收成。那时,几个大一点的姐姐都出嫁了,我和最小的姐姐蹲地里一个上午,也不揪下几根。
麦子已经熟了,麦头就要折在地里了,姐姐心急,骂我不用力,不好好拔。我自然不服气,和她在地里就吵了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妈悄悄来到地里,她没有说我们任何一个,只是悄悄跪在地上一把一把拔麦子。那时妈妈已经60岁了,腿疼、脚疼,在地里蹲不住,我和姐姐都跑过去劝她回家,妈说:我揪掉一根,我娃们就少拔一根。砂石有多烫,砂石有多硌,我和姐姐都知道,妈可是跪着拔麦子的啊!我们不再争吵,都劝妈回家,可妈不再言语。我们也只好蹲在地里,一点一点拔……
艰难的日子就这么一点一点熬过去了,日子好了,妈也更老了。都说人老了都爱钱,特别是经历过极端贫困的人。我妈似乎也不例外,也把钱看得重,丢了五块钱,会难过半天。但她却时时处处叮嘱我:你拿你的工资就好,公家的钱儿你一分一厘不要粘。我常回她:我就是一个普通的记者,就是想粘也没有机会啊。我妈说:“不管咋样,心里得常有个警醒。”
妈的内心很豁达,越老,越喜欢跟我们开玩笑,我们说点生呀死的,她永远都不生气。人到中年,事多礼多,家里就我一个男丁,家族的、庄子上的礼都得搭,这些年老家侄子侄女都到了婚嫁年龄,礼多,随的份子钱就多。有一次又要回去搭礼,妈慨叹道:“就这个礼,把我娃搭坏哩!”知道是她心疼我,就跟她开了句玩笑:“是这么说呢,家我等着你缓了,我也搭个帐篷收一下礼!”没想到,她老人家却冷笑了一声,似乎是对我说,又似乎是自顾自:“我的瓜娃子哟,你妈死就死一回,你能靠这个发家吗?”
醍醐灌顶一般,想起我妈以前常说:“靠人哩,人走哩,靠墙哩,墙倒哩!钱儿,还得要自己挣!”“自己挣哈滴,花起来才舒坦。”
后来常给同事朋友说这一段,常说:你看,我妈一句话,就把我不正确的三观给打回了原形。
关于钱,我妈还有一个经典桥段值得一说。大前年,家里一块旱地被征用,给了3万多元征地款。妈问我这钱怎么分,我故意逗她:“那还怎么分,她们都出嫁了,自然是我一个人的呗!
妈让我到她跟前再说一遍,我凑过去,妈作势扇了我一个耳光,说:“打你一个掴,你还独吞哩!你爱钱,你姐姐们就不爱吗,做啥事都得有个公心才对!”我跟她说我是开玩笑呢,妈说:“就是,钱是个死的,人是个活的,你不能为了个死的,把活的都得罪了!几个小钱,要是闹得你们姊妹们吵成架,一个跟一个臭下,那划得着吗?你娃不能为钱儿,把人活孤!”
给姐姐们分钱,谁也不要,后来我们拿这些钱报了个家庭旅游团,全家老少三代14口人双飞桂林旅游了一圈,每个人都觉得幸福快乐无边。最高兴的还是妈,她说:一家人,和和陶陶的,才是好!
现在妈已快90岁了,可脑子依旧清晰,说起话来逻辑是逻辑,道理是道理。常能听到“我妈说”,是我们姊妹六个享不尽的幸福,常常听到的“我妈说”,就是我们的家训、就是我们传给孩子们的家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