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寒料峭
四平的初春总裹着一层倔强的寒,晨雾似绡,漫过青石板缝里蜿蜒的雪水。老槐枝桠上攒着新芽,怯生生地窥探残冬的余威。街角“仁济堂”的匾额被雾气洇得发潮,药香却透出门缝,与巷口炸油条的烟火气纠缠不清。
林祯抱着线装《漱玉词》匆匆走过,呢子大衣下摆扫过积水,溅起细碎的凉。她是师院古典文学的研究生,眉目如工笔描摹的兰,总带着三分清冷。昨夜译何大圭那句“人间风月如尘土”,笔尖悬了半宿,终究没落下——尘与土该是什么颜色?灰扑扑的市井,还是药炉旁煨着的一缕苦香?
“秦主任,这味黄芪炮制火候不对!”药柜后传来一声低喝。
她驻足。隔着雕花木窗,见一青年立在药碾旁,白大褂下隐约露出靛青长衫的边角。他拈起一片药材对着光,眉峰蹙成峻岭:“《雷公炮炙论》写得分明,‘蜜炙须文火慢焙’,你们图快用武火,药性燥了三分,怎么入方?”
伙计喏喏应声,他却忽而缓了神色,将黄芪轻轻放回笸箩:“重制吧,病家身子比钟表金贵。”
林祯的指尖无意识摩挲书脊。这人训人时像块冷铁,垂眸时睫毛却在晨光里融成暖雾。她想起《千金方》里写“大医精诚”,原该是这般筋骨。
第二章 蓬海路
再遇是在城南旧书肆。林祯踮脚去够顶层那册泛黄的《外台秘要》,忽有松柏气息笼过来,一截青衫袖已替她取下书。
“林同学对医典也有涉猎?”秦砚之递过书,腕间沉香珠擦过她指尖。
她瞥见他襟口别着仁济堂的铜章,脱口道:“秦医生读得《外台秘要》,却读不懂何大圭的‘蓬海路’?”
他愣怔,旋即轻笑:“蓬海路远,不如脚下青石板路实在——倒是林同学,可知《外台》第三卷用‘霞收’喻气血归经?”
林祯翻开书页,见某处朱批遒劲:“鱼尾霞收明远树,原是肝木舒达之象。”她倏然抬头,撞进他含笑的眼底。檐外碎雪簌簌落,恍惚竟似蓬莱仙岛的云霭。
第三章 未寄之笺
济堂后院的忍冬藤抽了新枝,林祯伏在红木案前誊抄《金匮要略》,笔尖却总不自觉洇出墨痕。秦砚之送的那枚银杏书签夹在纸页间,叶脉上细细描着“疏肝解郁”四字小楷——上回他见她为论文蹙眉,随手拾了落叶提笔:“肝气郁则神思结,此物胜玫瑰。”
暮色漫进窗棂时,他端来一盏茯苓糕,瓷碟底压着张泛黄脉案。“昨日翻到傅青主治郁证的方子,想着你或许用得上。”他指尖沾着艾草灰,袖口有苦参味浮动。
她咬下一口糕,甜涩在舌尖纠缠:“秦医生这般殷勤,不怕病家说您厚此薄彼?”
“林同学若肯将‘风月尘土’的译注赠我,便算抵了诊金。”他掸去案上落花,语气轻得像扫过琴弦的风。
檐下铜铃忽响,急诊室的学徒慌慌张张撞进来:“秦主任!三床的产妇血崩——”
他起身太急,靛青长衫带翻了砚台。墨汁泼上林祯的稿纸,将“蓬海路”三字染成混沌的云。她望着他疾奔而去的背影,忽然懂了何大圭为何说仙路如尘——原来蓬莱的雾,是永远追不上的衣角。
第四章 悬丝脉
春深时师院办了诗词雅集。林祯穿月白旗袍上台讲《牡丹亭》,却见最后一排闪过青衫一角。她念“情不知所起”时,喉间蓦地发紧——那人低头写着什么,沉香手串在腕间轻转,如捻着无形的药秤。
散场后他在廊柱旁等她,掌心托着个素缎荷包。“前日收治个心悸的姑娘,脉象浮细如丝,倒让我想起《牡丹亭》里‘似线牵傀儡’的句子。”他解开荷包,露出半截红绳系着的干桂花,“悬丝诊脉需极静心,林同学可知静心的要诀?”
她捏起一朵枯萎的桂,暗香攀上指尖:“《黄帝内经》说‘恬淡虚无,真气从之’?”
“是留一寸念想不落地。”他笑着指天边弦月,“你看它未满时,光晕最温润。”
林祯忽然想起抽屉里未写完的信。那夜她本要问他“蓬海路尽头可有当归”,却接到母亲病重的电报。此刻月光漫过荷包上的缠枝莲,恍惚竟像中药柜里错开的抽屉——一个盛着相思子,一个锁着远志。
第五章 惊蛰雨
惊蛰那日暴雨如倾,林祯抱着母亲咳血的绢帕冲进仁济堂。秦砚之正在给孕妇扎止血针,银芒在指尖起落如星。她僵在药香弥漫的阴影里,看他白大褂溅满血点,忽然觉得那抹青衫原是画中仙,自己不过是凡尘一粒沙。
三更雨歇时,他提着药箱追到车站。月台上汽笛轰鸣,她怀里的《医林掇英》还夹着他批注的桑叶笺。“止咳该用蜜炙紫菀,别信偏方。”他喘息着将药包塞进她臂弯,指尖触到她冰凉的镯子,“等木棉花开……”
“秦医生!”学徒举着血氧仪狂奔而来,“六床休克了!”
火车缓缓开动时,林祯看见他逆着人群奔跑,长衫下摆卷成青色的浪。她打开药包,发现紫菀旁躺着颗相思子,朱红如未出口的诺。车窗倒影里,2002年的四平城正褪成水墨色,而远山外的蓬莱,永远悬着一场不落地的春雨。
尾声·当归
多年后《医林掇英》再版时,扉页印着句无人知晓的注解:“柴胡疏肝散加当归四钱,可医郁证,不医相思。”林祯在岭南的木棉树下收到样书,信纸从页间滑落——是当年染墨的“蓬海路”残稿,背面多出几行银钩铁画:
“惊蛰雨宜煎半夏三钱,佐陈年旧事二两。忌温补,忌执念,忌将未满之月强看作圆。”
木棉絮飘进茶盏时,她仿佛又听见四平城的老槐沙沙作响。2002年的春天没有结局,只有仁济堂的铜铃永远荡在雾里,一声清,一声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