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嘉这天是第一个到小酒馆的,平时几乎都是小西最先到,坐在椅子上蜷缩起腿,像个被脱了水的虾米一样。
她最近开始练习把自己的走路速度变成1.2倍,倒不是因为要遵循什么“管住嘴,迈开腿”,是因为她心里太混乱了,那个他现在在巴塞罗那出差,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发消息给过她了。
荣嘉整个人都泄气了,她尝试了所有的方法:把他的备注名改成“去死吧混蛋我再发消息给你就是犯贱”,把他的朋友圈屏蔽,只发他一个人看得到的朋友圈,是他爱的乐队和自己做的早餐,总之,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夹走了眼睛的盘中的一条鱼,除了身上裹满了葱姜,就只剩下死气沉沉,空张着嘴巴。
哪怕是走路的时候,她也难以抑制心里那瘾一般的动作,没过几分钟就要掏出手机,点开微信。
后来荣嘉忍不住对妮娜袒露了忧虑,又哭的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
“宝宝,你说,我们是不是想太多了啊?”
“绝对是。别人都没有想那么多的。嗯。”妮娜非常肯定。
“你走路的时候,也会思考一些问题吗?我走在马路上的时候,如果脑子里没有在想事情,我会很难受。像是没有什么想法折磨一下自己这段路就走的心里空空荡荡一般。”
荣嘉从小就是这样,小的时候她就生的长手长脚,一副没心没肺的傻大姐样子,但也会因为很小的事情就一个人在操场绕着圈走,闻着一墙之外的煎饼摊散发出来的香气,又看看天空。
直到现在这个习惯都没有改变。有一次在快要到公司前的十字路口她又仰着头望向天空,却猛然发现老板徐滔就在边上盯着自己,神情古怪,荣嘉像是被人抓到在试衣服罩衫拉到胸部一半一样,瞬间红了脸。
“我会。曾经会。不过现在么...就不会了。”妮娜说。“我教你一个办法,你把你走路的速度加快,只要你走的飞快,把你的胯部和腿部都打开,走的气喘吁吁直接感觉新陈代谢都上了一个台阶,那就没精力去瞎想了。”
的确,她走路走的脚后跟都磨破了,风吹起她的头发,发丝带过她的嘴唇,又拂过下巴,印上一团红色,她觉得风都会唱歌,替她活动着身体里沉睡的快乐细胞,但她脚步停下来的刹那,让她明白快乐确实是件非常深奥的事情。
“哎呀,你今天倒先到了嘛。”小西出现了,拉开一张椅子从容地在上头蜷缩起身子。“你最近妆好浓啊。”
“妆浓不好么?”
“好看的。不过还是大光明不化妆最好看。”
“你怎么说话和我妈一样。”
“因为我和你妈都对你说的是实话。”小西换了个姿势。“妮娜今天带男朋友来么?”
“不知道哎,按她的性格应该不会吧,不过她说这个谈的还挺靠谱的。”
“她么性格变来变去的,也说不准,一会儿说死活不能结婚,一会儿又说再不结婚真的一个人撑不下去了...”
“你个猪,趁我不在就在讲我坏话是吧。”
妮娜走进来了,她真的牵着一个男孩子的手,这个男生一头柔顺的长发,穿着灰色的T恤和红色的板鞋,眼睛并不看人。
坐下来以后,气氛尴尬了好一会儿,男生并不和荣嘉还有小西说话,只是坐在那里用速写本画东西,他的左手被妮娜紧紧拽在手里,妮娜像是在摸一只宠物狗一般,时不时喂一口红酒又递一口小酒吧非常热门的海苔芝士薯条。
荣嘉和小西看得有点目瞪口呆。
最后还是小西自告奋勇开启那一晚的话题。
“我最近在看一个心理学的课题...”
“我去,你不要老是在我喝的有点茫的时候讲一些很难的东西好吧。”妮娜已经开始翻白眼吐舌头了。
“好好,具体内容我就不说了,总之,我还蛮想和你们考证一下的。就是说,女生一般情路不怎么顺利的,都是和自己的爸爸关系不太好或者比较复杂的那种。”
妮娜说:“关系不太好这个怎么定义呢?”
“我倒是听过说女生到最后还是会找和自己爸爸比较相似的类型。” 荣嘉若有所思。
“怎么可能,我找的所有男朋友没有一个和我爸是一个类型的。我爸是土相星座,一点也没有浪漫细胞的死脑筋,你看看我喜欢的男生,都是艺术卦或者温柔型的啊。”妮娜说着还轻轻拍了拍身边长发男生的大腿。
“所以你到现在都没结婚呀。”小西突然吐出一句话,惹得长发男生第一次正眼瞧了瞧小西,又迅速把目光落回了速写本。
“你脑子有坑吧你。”妮娜对小西做了一个凶狠的手势。
“但是你们仔细想一想,你们到现在交往的男生,是不是和自己的爸爸在骨子里是有相似的部分的?或者说,之所以恋情一直没有顺利开花结果,是不是爸爸骨子里的那个东西这些男生没有?如果是的话,也就是说,如果你们和自己的爸爸相处很辛苦的话,你们其实是在想办法不要寻找和自己父亲相似的类型,但又因为自己其实是需要父亲的特质来给自己足够的安全感的,所以产生了一种矛盾-你其实在等待你父亲这样的人,却又痛恨寻找到这样的人...”
“所以只有和父亲把矛盾解开了,释怀了,才能接受自己其实需要某种父亲的特质,从而找到对的人?”荣嘉把小西的话补充完整。
“大致是这个意思。”小西搓搓手。“你们两位最近一次和爸爸说话是什么时候了?”
破天荒,两个狮子座都低下头,默不作声了。
“我和我爸关系不能算恶劣吧......只是也没什么话说,或者说,他要和我说话我也不要听,我妈也会制止他来烦我......我有什么事情从小也是自己拿主意,因为我爸这人...他体会不到多愁善感这个东西......”
妮娜说的这些话她自己觉得是非常中肯了,评价自己和父亲的关系就是这样,不咸不淡,也不亲密,但也没有恶劣。父亲这一辈子都老老实实,虽然脾气火爆,但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仅此而已。
荣嘉没有说话,她借口去上厕所,但已经红了的眼圈还是被坐在身边的小西捕捉到了,她回来以后,小西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
妮娜和长发男生回到家里,还没有开灯就滚到一起。妮娜对他了解甚少,毕竟是在软件上认识的,她明天也要再见新的人。
长发男生没有太过理会妮娜的挽留,穿好衣服以后就离开了,还帮妮娜带走了一包垃圾。这种陌生人的好意却让她格外感动,实在奇怪。
她躺在床上,摸出了细细长长的女士烟,开始想小西的话。
她想啊想,翻来覆去,总结来总结去,最后发现,父亲最大的问题就是让自己没有任何崇拜。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明白自己的爸爸是个好人,但是靠不住。有一次还在上小学的她在文具店买了一支自动铅,回去以后发现写不出来,结果爸爸带着她去人家店里大发脾气,钱是要回来了,但是她从此以后都得绕开这家店走。
对的,如果他当时能好声好气的和别人说话呢?妮娜心里想。
从来没办法发嗲,也很少能感觉到父亲的温柔,甚至会听到父亲在电话里对同事或者老板用那种急迫又焦躁的语气,妮娜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父亲这辈子是不可能成功的。
反正我也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她又翻了个身安慰自己。手机里都是老板丹尼尔对她露骨的情话和挑逗,她把所有的对话都截了屏。
如果爸爸比现在这样成功一点的话,就也不用劳心劳力训练自己通过堕落来褪去多愁善感的脆弱一面吧。
荣嘉那天最后一个离开小酒馆,她有点喝多了,借着酒劲给那个远在巴塞罗那的男生发了一张照片,又说:
“这家小酒馆的东西很好吃,下次一起来吧?”
第二天早上她醒过来,没有消息。
紧接着就是极为忙碌的一周,华东大区的销售主管又换了人,新上任的老板据说和徐滔曾经有过节,现在又开始要大张旗鼓进行公司内部改革,她不得不配合给出许多报表和材料。
荣嘉每天都加班到十点,太阳穴发涨。
团队里果然很快就来了新人,徐滔组织了KTV局,大家嘻嘻哈哈地抢着点歌,荣嘉紧紧捏着手机,周五了,他今天应该刚落地北京,如果之前是很忙没有办法回复的话,今晚会恢复正常吗?
她觉得太阳穴这里又开始涨鼓鼓地疼,就借口出去抽烟。
门口站着这周刚加入团队的梅丽莎,之前在北京工作。
“嘿,你也在门口抽烟?”
“不是,我在等电话...”
“男朋友呀?真幸福。”荣嘉由衷地说。
“他今天从巴塞罗那回来,刚落地不久。”
荣嘉的心一下子抽搐起来,慢慢紧缩成一个小小的肉团。她猛然想起些什么,掐掉烟头对梅丽莎笑笑,就走回了KTV。走廊里的彩色瓷砖和黄色的灯光让她觉得糊涂,她就这样随便走着,像置身在一个暗色的马赛克迷宫里一样,也不知道转了多久,她感觉略微安全了,于是打开手机。
荣嘉还记得去年底的时候,那个他在微博上关注了一个女生,那个女生也关注了他。荣嘉点开那个女生的主页,看到梅丽莎穿着红色的连衣裙和小白鞋,头发被风吹起遮住了大大的墨镜,她笑起来有着非常可爱的苹果肌,刚刚她说着那个从巴塞罗那飞回来的人时,脸上也鼓起了一模一样的苹果肌。
荣嘉哭得撕心裂肺,她不晓得应该回哪里去,回家反正肯定是不行的,室友已经觉得她有些奇怪。她步行着来到小酒馆,如释重负但又极其失望地发现妮娜并不在。
连喝了四五倍黑皮诺下肚,她再也忍不住了,第一次,她主动拨通了那个他的电话。
没有办法在酒馆里说话,她漫无目的地走出去,最后在隔壁小弄堂的宝马车后蹲了下来。
“喂。”
“...是我。”
对方沉默。
“你怎么了?”
“子高,我就想问你一句话,我们两个这样了一年多了,有意思吗?”
“你怎么了?工作不顺心?”
“你不要问我什么工作不工作的,我在和你说我们两个的事情。”
“你是不是喝多了?你先回家吧,我给你叫车,你发个定位给我。”
“你到底喜欢我吗?”
荣嘉抽着鼻子,她用双臂环绕住自己。“你到底想过和我在一起吗?”
“我不喜欢你和你这样算干什么?”
“那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荣嘉本来要问出口的这句话,在听到对方这样一句回答以后,竟然就缩掉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不敢问下去了。
如果说现在停止提问的话,他们之间就还停留在他是喜欢她的,只是还没在一起的地步。而如果问出口了,也许他会给出一些她今晚无法消化和接受的理由。
“你这是怎么了?”
荣嘉抬起头,路灯下反倒看不清这个人的脸,直到对方把她拉起来,她才看清这是小西。
“走走,我送你回家。”
“我不想回家...”荣嘉试图让自己用最快的速度平静下来。
“那怎么?我们去找妮娜?她就住这栋。”
“不了,我想静静。”
小西一屁股坐了下来。“那我陪你。“
他们两个人就这样挤在路灯柱和宝马车之间,一个沉默不语,另一个也默契地只发出呼吸声。
“你知道吗?在我高中的时候,我亲眼看到了父亲出轨。至今我都没有告诉我妈妈。那是在我们家非常困难的一段时间,我爸却出轨了,而我要努力守护这样的秘密。”
荣嘉把脸慢慢仰起,黄色的路灯把她照的像一尊雕塑一样,但稍稍一动,就塌陷到阴影里去了。
“后来我就出国了,我爸至今也不知道我知道他出轨过的事吧,总之,我和我妈无话可说,因为她总是逼迫我做她认为应该做的事,而和我爸,我更是再也无法看他的眼睛。这个秘密,我也不知道还要藏多久。”
“我看过一句话,说,一个人的能力,在于能否隐藏和掩盖事情的真相。”
“你看《那不勒斯四部曲》?”
“只是读了一小部分。”
“看不出来你挺有意思的。”
“你要不要吃重庆小面和糍粑?这里有家小店很好吃,你不要动,我去买来。”
他在路灯下舒展着身体,荣嘉觉得他很像一只丹顶鹤,甚至想伸出手去用力敲打他的膝盖,看看是不是会因此而折断。她马上就又因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羞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