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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滨散文||最荒凉的植物园
三十年前的那个深秋,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从周三开始,断断续续地下到周五。周六早晨,天色放晴。囚鸟一般在宿舍、食堂、图书馆和校园的四角笼子里幽禁了许多时日的我,终于可以走出书斋,呼吸一下外面自由而清新的空气。我决定独自去大雁塔附近的曲江春晓园、清流园、盆景园和蔷薇园,那时候没有大雁塔广场和大唐不夜城,也没有唐坊宫和大唐芙蓉园。大雁塔四周是一大片麦田,印象中的那些园子离我求学的地方大约有三公里路程。我想要去观赏的灿烂金黄的银杏树、盆景和清流以及菊花都在这里。不知道什么缘故,深秋的园子里,盆景瑟缩在青灰色的仿古砖墙边上,枯瘦的浅浅清流上浮着飘落的枯叶,草木凋零,游人稀疏,四处空空荡荡,给人留下破败荒凉的印象。
二十四岁的年纪,在图书馆和教室里浸泡得太久,便愈来愈强烈地感受到一种凄凉与孤独。我到这些被喜欢热闹的人们几乎遗忘的园子里来,只是因为我想排遣内心的压抑苦闷之情。那时我正处于人生的低谷,接二连三遭受到一连串的挫折打击,丰满的理想太过渺远,照不进骨感而幽暗的现实。专心治学是平生夙愿,但是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诱惑太多。当你置身于浮躁喧嚣、物欲横流的城市,需要足够的定力,才能排除来自外界的干扰。用尽毕生精力创作发表了《平凡的世界》作家路遥获得了茅盾文学奖,因为肝病加重,长期伏案写作导致身体健康每况愈下,严重透支的结果便是英年早逝。那个时代陕军东征,除了路遥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外,贾平凹敏锐地捕捉时代的巨变,发表了作品《浮躁》,高建群的《最后一个匈奴》,陈忠实的《白鹿原》,还有程海的《热爱命运》,京夫的《八里情仇》等等,随后贾平凹因为另一部作品《废都》而备受各界争议,甚至一度被封禁,但是民间各种盗版如雨后春笋一般,这些都发生在那个充满思想激荡与变化的年代。
在那个特定的改革时期,我也读了不少书,广泛涉猎了哲学、美学、社会学、心理学、文学艺术等诸多方面,古今中外的经典作品都是我的主攻方向。除了每天聆听教授们上午的大课和下午偶尔举办的专家讲座之外,近乎三分之二的时间,我都泡在图书馆里。即使有时回到宿舍或教室,我的手里依然拿着从图书馆借来的书。读书时间久了,灵魂便拥挤膨胀,仿佛快要到爆炸的边缘,此刻便愈加渴望回到大自然之中,躲开繁华的闹市和茫茫人海,去一个空旷的地方呼吸新鲜空气,呐喊咆哮,释放长久郁积在体内的各种能量:对众生的悲悯,对善美的狂喜,对死亡的哀伤,对丑恶的厌恶,对虚伪的嘲讽,对盲从的奴性和甚嚣尘上的各种主义的警惕。
我独自站在荒凉破败的植物园里,风吹着梧桐树上最后几片枯叶,沙沙作响,仿佛与我低声絮语。除了几只灰麻雀的啁啾之声外,一切都似乎在沉睡之中。只有角落里摆放的那几盆菊花在飒飒秋风中摇曳,它们在青灰色的砖石砌成的花坛上朝我观望着。还有一丛长在园子里的野菊花,高高低低,错落有致,让人感受到她们像一群被世界遗忘的乡野少女,有着单纯而快乐的表情,嫣然一笑很倾城。最值得一说的还是那几株盆景,其中有被矮化的松柏,虬枝盘曲,有的像贺岁图上拄杖悬桃的寿星老人,有的像眺望远方游子归来的思妇,有的像擎着华盖的执戟士兵……还有几株铁枝老梅,有的像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有的像舞姿翩跹的飞天,有的像引弓向天的后羿射日,有的像嶙峋怪石……忽然想起了龚自珍的《病梅馆记》。
离开盆景园,我又在清流园里转悠了一圈,秋天似乎只有残山剩水了。园子里有一种侘寂之美,池塘里的断茎残荷,倒映于水中,仿佛李苦禅笔下的水墨画,线条简约,曲直分明,茎如铁干,风骨犹存,叶如枯鹰,听风而眠,缓缓流动的水增添了一丝空灵和禅意。经过被修剪的十分疏朗的几株刺槐、佛肚树、流泉枫时,那种日式俳句风格,仿佛隐匿于其中。我看见一个穿园丁工作服的老头拿着一把大铁剪,此刻他正坐在避风处,神情落寞地面对着一盆石竹。石竹像灰头土脸的流浪儿,头发乱蓬蓬的,衣衫褴褛。我猜他正在苦思冥想着如何修剪,怎样布局构图。大概是我的脚步声惊扰了他,他突然从鼓一样的青石墩上缓缓站起来,冲着我苦笑一下。
我猜想这位园丁大约快六十岁了,到了退休的年龄,却依然守在这空旷的园子里。他苍老的脸上有一种深秋时节的萧索之气,我看见他拿起大铁剪对着石竹咔嚓咔嚓,乌黑粗糙的手背上青筋乱冒,很快那些多余的枝条和叶子都被清理掉了,主干和几处斜生的竹枝勾勒出一幅简约清爽的写意图画,要不是我亲眼所见,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位其貌不扬的干瘦的老头,竟然是一位民间园艺高手。我看他浑浊而又黯淡无光的眼里,突然闪亮了一下。他回头看着我惊奇中流露出钦佩赞赏的样子,脸上有了一种得意的神色。他眨巴着干涩的眼睛看着我,有了一丝温润和暖意。我看见他把心爱的作品,挪移到园里最显眼的位置。
离开清流园,我的心里似乎释放出了长久以来郁积起来的那种压抑。本来还想去蔷薇园看一看,但是想到夏天才是欣赏她美丽容颜的最佳季节。我决定穿过纵横交错的阡陌,绕过大雁塔旁边的麦地,深秋的盆景园和清流园已经治愈了我几近爆烈的内心。我所热爱的文学、哲学、美学,我的雄心勃勃的读书创作计划,注定是要经历一次又一次意志的磨砺。我的文学理论课李建军教授后来成了全国著名的文学评论家,语言学兼班主任张维佳教授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学,后来成为博导,进入北师大语言研究中心。我的写作课老师林霖教授,后来担任了中文系主任,英年早逝。古代文学史申士尧老教授,古代文学姜修章(先秦两汉魏晋)、张若晞(唐宋元明清)老教授,还有当时任系主任的现代文学史沙作洪老教授,时任院长兼外国文学史的苏成全教授,中国通史张思恩教授,这几位恩师在我毕业后不久就已退休,十余年后先后离世。深秋时节万物凋零,生命如是。
我之所以写到他们,也是因为三十年前的那个深秋,我在荒凉的植物园里感受到了生命的悲壮与萧索。那时候我虽然是一名穷学生,在中文系担任团总支副书记,又任文学社的社长兼主编,得益于恩师当年的谆谆教诲与鼓励支持,他们总是提醒我挤出时间去图书馆博览群书,去大自然和人群中观察发现,敏锐地捕捉灵感并细致地描绘一切生命的神韵,但我毕业之后很快就陷入到任务繁重、琐碎不堪的工作中,生活一地鸡毛,万丈红尘掩埋了一颗在底层挣扎奋斗的灵魂。
多年以后,我回到逐渐空寂荒疏的母校,祭奠那些遥远而清明的岁月,怀念曾经给予我鼓励、支持、帮助的恩师们。虽然这些年遭遇过误解、伤害与不公,经历了不少坎坷,但是一直咬紧牙关,不违良知,认真生活。重拾起最初的梦想和执念,至今不曾放弃过。三十年前的那个深秋,在盆景园和清流园,还有四周是麦地的大雁塔,那种空旷寂寥的感觉依然在我的记忆里。如今行走在大雁塔广场和大唐不夜城,曲江池遗址和芙蓉园,昔日的旧影还会在脑海中浮现,我想那大概是记忆深处最荒凉的植物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