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病人都好了,就出院了,也可以说他们抛弃我了。走的时候,他们和我说:“你也很快就会好的。”曾经我们一起相互鼓励,但更多时候是一起哀叹,我们在这里都这么久了,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爸爸出院那天,我去医院接他。张阿伯和我爸爸说:“你走啦?”
爸爸说:“对啊。你多保重,等你出院了我们再好好聚一块儿。”
“好好。”爸爸要出院那天,张阿伯也由衷地感到高兴。“又剩下我一个人啰。”
“伯伯,我们先走了,你好好休息,我改天再来看你。”
张阿伯是爸爸邻床的病友,而爸爸是住在他旁边的第好几个病友了。他已经在医院里面住了很久了,他的病一直都没有很大的好转,但幸好他家里条件还比较好,还能够负担得起。
半个月后,我来到医院看望张阿伯。我看到他旁边这床位好像空着,我问他:“这儿没有人吗?”
“有啊,他这会儿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他说:“诶,你爸爸怎么样了?”
“他恢复得挺好的,最近主要还是在家里休养。”
“嘿,我要是出院了,我就拉个音响到街上,拉琴唱歌。像那些个年轻人一样。”
“您还会弹琴唱歌啊?”
“以前年轻的时候,精力旺盛,工作很忙很累,也琢磨了一门手艺。后来就不行了,有了家庭,也不那么热血澎湃了,就没有这些心思了,也就荒废了。”
“我看他们在街上弹琴唱歌也挺不容易的。”
“嘿,年轻,哪有什么容易,哪有什么不容易。”
“以前不仅弹琴唱歌,还很喜欢读书呢。”说着他又拿起床头的那本《活着》,“我很喜欢这本书,读了好多年了,读了好多遍。就觉着这个故事百读不厌,可这个故事到底想讲些什么呢。”他敲敲封面上的书名,“活了几十年了,老得剩一把骨头了,也还不知道这‘活着’是怎么回事,人呐,到底要怎么个活法?”
“有时候护工来了,我也会让她给我读上几段。我这人老了,眼睛就不好使了,看书也看不清了,看一会儿这眼睛也不舒服。幸好啊,这耳朵还行,还能听得清。不过啊,这听书,也费精神,听一会儿就累了,还得休息。”
“我有时就会埋怨护工,说她没有读出书里的那种感觉。我想她心里可能也会有些不满吧,想着这老头子怎么这么多奇怪的要求。嘿,她也不知道我想要的是哪种感觉。有时候,他们也会拿手机上的软件放给我听,我还是觉得读得不够好。”
“诶,你给我读一段呗,我看看你读的是什么味儿的。你看看我看到哪儿了,书里头有个小书签。”
“好。”于是我就给张阿伯“读”书,我觉得我也读不出他想要的那种感觉。
读了一会儿,他就打断我了,“你读的,也还行吧。”
“你读过这本书吧。你说,这个福贵最后落得跟头老牛在一块儿,可是他还活着啊。你看看他,身边的亲人一个个地死去,这换作别人哪还能活着啊。我比他好多了,有儿有孙,我的家人都在我的身边,时常也来医院照顾我,也为我花了不少冤枉钱。”
“我记得我父母走的时候,我也不大,记得那会儿也很难过,其实我也记不清了,都几十年了。以前的日子没有现在容易,很多事情也顾不上。”
“前几年我老伴走的时候,我那时才感觉到,这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没说没了。她呀,也是病得不行了,也是在这病床上走的。我呀,嘿。”
我听得心有些沉,好像不知道哪一天他也会走。可能下一次来他就不在了。
“我这一辈子吃的苦也不少。经常在这病床上难受得不行的时候,那真是不想活了。过后才想起,这才不是我吃过最苦的苦哩。”
“所以说啊,你们年轻也要注意身体,别仗着自己年轻就把身体给熬坏了。到老了,那就是‘百年多病’,还得遭罪。”
“不过啊,这人生还得有得有失,难。嘿。”
“这时候也不早了,我得先回去了。”我看了看时间,“回头我琢磨琢磨这个《活着》该怎么读。”
“行,真是好孩子。他们等会儿也该给我送好吃的了。”
“您好好休息。”
我走到门口准备开门的时候,他说:“你走啦?”
“您好好休息,我改天再来。”
把门关上的时候,听见他说:
“大家都走了。我还是这个老样子。”
然后他开始唱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