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边那家不起眼的切面铺,窗户很矮,房子本身也比路面高不了多少。我去买切面,黑咕隆咚的窗口出现一个老太婆,我的天,她长得可真丑,她的脸就像一个准备发芽的土豆。她端着一碗刚煮好的面条,面条上还撒着葱花香菜。这个画面我忘不了,因为面条太好看,卖面条的老太婆又太丑。
我有很多的时间到处闲逛,一个人瞎跑。我多希望阿萍能和我一起玩,可她背着小侄儿,一点空闲都没有。阿萍和我年纪相仿,却没有上学,她的父母都不在了,她住在哥嫂家,帮着他们带孩子。
我去她家,见她背对着饭桌,把小侄儿倚在桌边,再解下胸前的背带。卸下孩子的阿萍看起来是这么的瘦弱,小侄儿被放倒后马上就不干了,躺在饭桌上一挺一挺地哭,阿萍又抱起他哄……算了算了,阿萍实在是腾不出时间陪我乱跑。
离开居住的大院往西走,一直走,是一片荒地,继续走,就能看见干涸的沟渠。一条野狗正在吃东西,看我捡起一块石头,那条狗夹着尾巴跑开了,我走过去,想看看它吃的是啥,这一看非同小可,竟然是一个死去的婴儿。我呆立半晌,看了又看,回家后也是念念不忘,隔一天又跑去看,直到小婴儿的尸骸渐渐消失。这块荒地真是有点诡异,它似乎在想着法子给我这个入侵者多点颜色看看。星期天的早上,下着雨,我撑着一把雨伞,又朝这片荒地走去。不过,这次我站住了,还没来得及深入腹地,离干涸的沟渠还有一段距离,我停下了脚步。对面站着一个穿雨衣的男人,雨衣的帽子罩在头上,完全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一动不动地站着,面对着我,裸露着下体。我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怎么可能呢?不会吧,我认真地看了看,没错,他浑身上下的衣服都穿得好好的,却把最不该露的地方露在外面。我替他难为情,用雨伞遮住视线,转身走开了。
从那以后,我离荒地远远的,不想再光顾了。
叔叔陪我练了两次自行车,他脱了外套,跟在车屁股后面,气喘吁吁地跑在比田埂宽不了多少的小路上,还要时刻注意着别让我摔倒———他对我真挺好,虽然我不咋搭理他。写到这里,好想和他说一句,抱歉啊叔叔,请你原谅我的冷漠,我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而你一次也没有让我摔倒,我看见你背后的汗水了……谢谢你。
虽然骑车的水平还是个半吊子,我却敢把叔叔的孙子孙女挨个儿放在前梁上,载着他们顺着养鸡场附近的土坡往下溜,感谢老天和我这双可以当刹车的脚,俩小崽儿被我一路颠簸得吱哇乱叫,竟也安然无恙。
养鸡场是一长溜砖砌的平房,被围拢在一个硕大的院子里,推开木板门,再掀起塑料门帘,就能看见数不清的鸡在木头搭建的棚子里挨挤着啄食,我捂着鼻子往左看,是鸡,向右瞧,还是鸡。
鸡舍里每天都会有一两只鸡死掉,死掉的鸡就被炖了吃了,母亲说的没错,这里不缺鸡肉吃,我们去探望奶奶(叔叔的母亲)时,她就炖了一锅香喷喷的鸡肉招待我们。
奶奶住在养鸡场旁边的房子里,她见到我,拉着我的手,塞给我十块钱,想想吧,这可以吃多少碗娃娃鱼啊。哥哥姐姐也来了,他们年长我许多,都结了婚有了小孩,他们各自又塞给我五块钱。瞬间暴富的我对鸡肉也不屑一顾了,囫囵吃罢饭,领着明明、薇薇(哥姐的孩子),推着自行车疯跑而去。
到了晚上,我有些落寞,我和母亲说,虽然明明和薇薇很可爱,他们叫我小姑小姨,可他们并不是我亲哥亲姐的孩子。我还向母亲保证,等我哥我姐有了小孩,我也要这么带他们疯玩。
这天放学,小街上的气氛明显不同,街角的一棵大树下聚满了人,哀嚎声不绝于耳。原来有个男人被车撞死了,尸体就停放在街头。叔叔回来说,这个男人他认识的,早上他们还打过招呼,谁料到竟有这么意外的事发生。
围观者的口中传出各种描述,把这个受难的人说得惨不忍睹。晚上我紧攥着母亲的手往外走,想借着她的胆量去看看热闹,走到门口,恰巧人家抬着棺材离开,黑幢幢的人影、引路的白幡、悲恸的哭声和想象中尸体骇人的样子把我吓得不轻,我扯着母亲往回返,太可怕了,不看了不看了。
我没有朋友,我感到孤单,我想家了。母亲的假期也接近了尾声,我百无聊赖地混日子,等待着回家,曾经引起我莫大兴趣的事物也不会再让我激动了。
还是回到那间光线不太充足的教室吧,毕竟我的大部分时间是在那里度过的,它的昏暗和嘈杂在我的记忆中虚化成布满噪点的背景,在这模糊的画面中央,坐着一个小姑娘。
她坐在教室的中间,穿着白色的翻领毛衣,她喜欢站起来回答问题,她站起来的时候,我总要回头看,看她黑色的短发映衬着白净的脸庞,在我望向她的时候,发现班里同学都在注视她,我后座的两个小脑袋就同时朝她扭过去。这朵小小的班花,像一柄白荷绽放在教室里,真是好看。看她的时候,我觉得其他的孩子都变得灰头土脸,包括我自己。
我不能向她示好,我觉得自己不配,在一个了无生趣的课间,这个名叫冯燕的小姑娘突然向我走来,她说来呀,咱们一起玩吧。
她牵起我的手,教我玩她们熟悉的游戏,在阳光下的操场又蹦又跳。她对我很好奇,她问我以前的学校是什么样子的?我的家里是什么样子的?她说在学校门口看见过我妈妈,她说你妈妈还烫着卷发呢……这真是一段猝不及防的美好时光,我竟然对亳州恋恋不舍起来。
可是我就要离开了,这样好的光阴未免短了些,冯燕听说我要走了,她眨巴着眼睛,愣了好一会儿,我们的友情才刚刚破土,却面临着结束,两个小姑娘对望着,难过了又难过。
大概是在临行前的两三天,放了学,冯燕挽起我的胳膊就走,她有点神秘和兴奋的样子,挽着我进了街上唯一的照相馆,她付了钱,摄影师安排我们背对背坐着拍了一张照片。交给我照片的同时,冯燕还给了我一封信,我记不清是什么样简单温热的语言,黏住了我眼睛,梗住了我的鼻子。
我回到了北方,回到了家,归顺到熟悉的环境里,有哥哥姐姐,有要好的同学。我和冯燕互通信件,如果亳州有什么是值得牵挂的,那我认为只有她了。我很倔强地告诉母亲,亳州我是不会再去了,那里太落后了,我说,小男孩还留那么长的辫子,切。
夏天,叔叔思念母亲,来到了我家,他到我家楼下的时候,我正在附近玩,听一个孩子说,你后爸来了!我就故意跑没了影,不肯去给他开门。
那个暑假,为了不看见他,我要么在单人床的布帘子后面一直躺着,要么在电视机前长时间坐着。他走的时候,将一张五元钱塞进电视机的罩子里,等我拿下罩子,钱掉下来时,他已经走了一阵子了。我打开电视,看着屏幕,不听话的眼泪一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