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躁动不安的那些夜晚,梦里总会出现她。听到她叫唤我的名字—像我小时候那般,可是我总是听不清她跟我说的话,也经常看不清她的脸。
记忆里的她,黝黑、臃肿、不善言谈。一副活脱脱的农村妇女形象,可是我从没觉得不好看过。
怎么会不好看呢?
有时候,我试图从脑海里找出她的影像,声音也好,形象也罢,一幕幕清晰如昨日。全都是从小到大,点点滴滴她对我的好。可是为什么,我没留下一丁点跟她有关的东西?手机通讯录,连她的电话号码都没存过。也许是一切太过理所当然,想找她的时候,去她家就能见到。有什么必要保存联系方式呢?再一想,就算存过,也不会有通话记录吧。很可惜,她还没来得及学会使用微信,所以也没有留下哪怕是只言片语。
有时候真没想到,有的人,以为只是不经意的一次再见,竟会成为永别。
有段时间闲着无聊,就回老家了。大晚上跟爸妈去探望奶奶,依照惯例顺路去找她。本是平常无奇的一天,要说有点什么不寻常的,那竟然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生生的她。
好巧不巧那天她家停电了,我们到达的时候她早已入睡。爸爸按喇叭,滴滴几声把她吵醒。借着车灯的映衬,她黝黑的脸在黑夜里若隐若现。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也不在意她究竟是怎样的表情。只感觉她好像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跟爸妈打招呼。看到我来了,透出很惊喜的语气。
她立马转身进屋,点燃了蜡烛,把家里所有零食摆出来,像我每次过来那样。小时候啊,哪怕她自己的三个孩子没东西吃,只要我和弟弟过来,就算找人借钱,她也要张罗着给我们买好吃的。宁愿找人借钱也不亏待我们,这是长大后妈妈告诉我才知道的。
那天晚上她像每次见到我那样,问了我工作上、生活上的一些问题。毕竟我离开湖南后,能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我选择性的敷衍回答。长辈就是没话找话唠叨几句嘛,又不是真的关心自己的状况。— 当时是这种无所谓的想法。回答问题的间隙,我也没几次抬头,一直顾着和朋友聊天,抱怨好不容易回一次老家却停电了。
坐了没多久,我坐不住了。她可能担心自己招待不周,又跑到厨房,去捉了一只她养了很久的母鸡,让妈妈给我带去广州。我心里嫌麻烦,嘴上却说:这也太不好意思啦,不用啦…
最终拗不过她的热情,还是带走了那只鸡。心里却忍不住犯嘀咕:早知道就不来,真是麻烦死了。
如果当时的我知道,再一次见到的她,会是那张笑容僵硬、画质模糊的照片。如果我知道,再一次见到她,她是在那副冰冷的棺木里。或许,停电那晚,我会多看她几眼,会多跟她聊聊天。或许我会有所表示,或许我会找机会告诉她,我有多喜欢她、多在意她。
那次分开后,我们没有任何联系。再一次听到她的消息,是三个月后。2016年10月11日,我此生永远都忘不了的一天。
当时讲完国庆几十小时不停歇的课程,终于迎来了我的假期。10月10日晚,因为害怕第二天被早早吵醒,那天睡觉前,我破天荒把两个手机都调成了飞行模式。
原本以为终于可以睡个好觉,可是心里却一直莫名其妙焦躁不安,整晚翻来覆去睡不好。做了很多奇奇怪怪但睁眼就想不起来的梦。
心里有点慌,却不知道这慌张来自何处。深深的记得,爷爷在老家去世时,远在他乡的我也是这般情形。
第二天我早早就醒了,大概八点多。比我以为的睡到12点醒早了几个钟。两个手机刚开机,就有妈妈的来电提醒短信。
微信未读消息很多,弟弟七点多发来的那条却像一把残忍的刀,急急地飞出来,狠狠插进我的心脏:姑姑走了。
短短四个字,像雷一样霹下来。我却故作平静,自欺欺人般的,若无其事的,问他:
“哦,姑姑?走去哪?”
我死死的抓着手机,脑袋已经爆炸。多希望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 她去世了。
弟弟很快回过来。
还没来得及说话,还没来得及反应,妈妈的电话过来了。
我不想接。
我不要听。
我不相信。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妈妈打了两个电话我才颤抖着按下接听。
妈妈哽咽的声音刚从电波传来,我早已泣不成声。
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机开着外音。妈妈边啜泣边说你不要哭,你不要难过。我们都很伤心。
妈妈的电话打完,外婆也打过来了。
外婆也忍不住呜咽,她告诉我,是医疗事故。本来只是小感冒,奈何找了个赤脚医生打针。针刚扎进去,人就没了。
“可怜哪,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你姑姑这大半辈子,心好,对每个人都好。知道她出事,整个村子都过来了,没有人不痛惜啊。”
听完外婆说的,我已经平静许多,已经能努力说出完整的话,不再只是如孩子般哭闹。
可是我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
辛辛苦苦把三个孩子拉扯大,刚抱上外孙,家里欠了这么多年的债刚刚还清。所有人都以为,她终于可以享福了。
然而老天爷突然就把她带走了。
永远忘不了80岁高龄的奶奶,在她的遗体旁哭天抢地,拼命捶打棺木责怪爷爷的情形。
“你自己在下面寂寞带走我就好了啊,你带走她干嘛啊?你有没有良心啊?她是我们最小的孩子啊!”
春节跨年那天,爸爸和弟弟在外面准备放鞭炮,我和妈妈、奶奶在屋里。本来已经熟睡的奶奶,突然起床走出屋子,在门口定定的看着外面。
我小声问妈妈,奶奶是不是想爷爷了?
毕竟往年都是爷爷在身旁陪着她。
妈妈说,不是,她在惦记你姑姑呢。
我心一紧,起身,走到她身边,轻轻握起她瘦若嶙峋的手。她突然紧紧地抓住了我,我不敢看她。可是余光却看到,她的眼眶早已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