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祖母逝世时,已经八十有七,两年前因为一次摔倒,有一条腿已经不能动了。因为年事已高,子女认为再去治疗也不会有多大效果。农村老人像这种情况就会放弃到医院治疗,各种病疼的来袭是非常痛苦的,可以选择做的事就是到医院开点止痛药,消炎药之类的,子女在身边照顾,也就是非常好的对待了。但更多的情况是,老人无法得到悉心照料,又不能送到医院进行治疗,所以选择自我了结,这样的事这些年是不绝于耳的,我外祖母的妹妹当年就是这样,年事已高,疾病缠身,疼痛实在难忍,自己选择找一跟绳子把自己了结了。我在一篇描写农村老人状况的文章中曾有看到,老人老去,会选择三个孝顺儿子,那就是绳儿子药儿子水儿子,这个在我的家乡,虽不多见,但也有耳闻,在孔孟之乡的大山东,比此地要盛得多。
老人故去,在农村一般会选择请当地道家草台班子做法事,一般情况有三天左右,农村做红白喜事开销是不比城市小的,以我外祖母此事为例,三天,正餐就有五餐,每餐都差不多有十一二桌,三天下来,少则五六万,当然,十多万也有的,这些开销,基本上就摊在子女身上,而且,带来的人情来往也是要还的。做这些事情的根本动因,就是搞得热闹点,以证明不比别人差。加之一些老人平生平淡,也有这样热热闹闹的氛围中结束自己一生的念想,农村白喜事往往就是一个人一辈子最让人有存在感的时刻。对农村人来说,是大事。
农村红白喜事请人来唱戏是近年来的常态,草台戏班入场后,他们唱的东西我是听不懂的。一是唱点花鼓戏之类的,有的还会唱流行歌,跳热舞。一个环节是异常的火,那就是哭灵,一到哭灵环节,孝子贤孙刷刷跪下一大片,哭灵的女角拿着个话筒捧着灵位就一个个唱来,从儿子儿媳唱到女儿女婿,再到孙儿辈,哭得动情,唱得心酸,唱到谁,红包是必要的,因为一般在这个场合,基本上是会到场很多乡亲的,你给太少不合适,给多一点才有面子,哭灵的也会胡诌,一是唱祖灵会保佑你发财,钱可以用火车拖,能买下深圳和广州,果然是与时俱进,晓得哪里钱多,再就是唱后人将来有出息会接班人之类,所以一场灵哭下来,收入还是不错的。外祖母的哭灵我是没有去附和的,对于农村,可能是失礼行为,亲戚们在这个时候也不会多说什么,顶多认为,可能是她比较小气吧,不想给哭灵的红包,我选择守在灵堂内尚未入殓的外祖母身边,一直到场外的哭灵活动结束。
哭灵的事是头一晚上的事,第二个晚上就轮到道家草台班子上场了。照样,所唱所念我仍是听不懂,但有一个环节,我却听得清晰明白,那就是“穿花”环节,具体是“道人”们引着孝子捧着灵位,带着穿着孝服的亲人穿梭于六张桌子之间,桌上摆着纸牌位,分别写着各路神仙与鬼差,还有一些纸牌位上写着“灵光接引”“微光接引”,意思就是在“道人”们引领下,在亲友们的祝福声中,逝者灵魂被引进西方极乐世界。
但事实上,“穿花”仪式一开始就变味了,道人念唱几句请各路神仙引路后,就把主要精力放在亲人的红包上,在此之前道人会在主家了解到逝者亲人的姓名等基本情况,比如我外祖母有几个在外工作的儿女子孙及配偶,还有侄儿侄女等。这些基本情况本来是为道人在穿花环节为逝者送上祝福表达哀思的,念姓名然后告诉在天之灵,此刻逝者魂去西方,有些什么亲人在祈福记挂。但是,念唱的道人却把拿多少红包与诚意挂上勾,一个个点名来唱。唱到一个就放下脚步停在放钱的铜锣边,然后又说上一些祖灵护佑的话,吹捧其以后会财源广进之类的。直到放钱数目到他满意为止,如果是他打听到有在外挣了大钱,或者有什么好的身份,那就会大唱特唱。唱得他人高兴又倍儿有面子时,这会掏钱就順手多了。我一个表弟,在大学毕业后读了研究生,研究生毕业后留在北京一个什么部门上班。然后道人就鬼扯其将来前途无量,可以做接班人之类。我这表弟一高兴就丢上了百元大钞。道人见状就吹捧得更厉害。唱到我时,因为实在没啥可唱的,就提醒要放红包了,我妈怕我丢面子,本来给了几十零碎钱,然后看到别人丢百元大钞,就给我换了张五十零。在这种场合,已经身处其中一分不丢把气氛搞坏肯定是不妥的,我丢了钱之后等队伍过了,仪式还未结束,就脱离到场外看烟火去了。穿花搞了快一个小时。假道人收获盆满钵满,当然也心满意足。
第三天是出殡,小舅从外头买了头活猪祭祀,在灵前杀了。这猪没杀前嗷嗷的叫,等鞭炮一响,喇叭乌里哇啦,道人们念唱有词,然后杀猪的手起刀落,血溅一地,灵幡上也是溅了血,据说是必要的。仪式完后,金棺司们(抬棺的)抬起已经固定在“龙杠”上的棺木向墓地出发,因为农村年青人出去的多了,现在请人抬棺基本上是五六十岁了,还有一个七十的,这天,天又下着雨,到达墓地有一条小沟和一块稻田,所以抬棺的十六人,边上又安排了几个人护着,果然在到达稻田时出了问题,因为棺木太重,稻田又泥泞不堪,抬棺的一个个东倒西歪,有一个还丢下杠真接倒在田里,幸得人多,一点点把棺移到了墓地。
金棺司们把棺木安放在我外祖父墓,农村兴死后合拱,来之前己经把外祖父的坟挖去一边,然后又把外祖母的安放一起,合成一整座坟。然后道人又是一番仪式,众亲人跪在泥泞不堪的地上,道人一边作法事,一边把米洒向穿着孝服的人们身上,法事做完,人们把孝服接到的米倒到墓坑里。
仪式完了,大家都往舅舅家去,我外祖父一弟弟,八十有三了,突然在人群快要散去后对着墓地伤心哭了起来,老人从湖北赶来,特意来送老嫂子一场的,送葬路上一直随着,心想着就这一回了,不免痛彻心扉。我外祖父兄弟两人,民国二十几年,父亲即被拉壮丁送去打仗,从此音讯全无,他们的母亲在他们只有几岁时拉上兄弟俩外去讨米,受尽人生艰辛,外祖父后来也走上了参军的道路,五一年入朝参战,所幸还回来了,叔外祖父因为生计困难,在年青时远走湖北荆州谋生路,自此五六十年过去了,连乡音也改了。
送葬回来后就是烧纸屋了,好在老家烧纸屋还没什么变化,还是老一套,烧纸折的衣,成捆的纸钱,没有烧纸手机,纸电视…
不然真就与时俱进了,把现代文明的气息烧进了传统泥沙的墓坑。
葬礼完了,我就想,其实现代文明已然是进入了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这葬礼,完全可以按西方的来,亲人们聚集一堂,追思祖母一生过往,献花鞠躬,然后送到墓地,挖坑埋葬,也不用重达几百斤的高大棺木,也不用道长们的忽悠,但现实了?只是一场热闹,吃吃喝喝,乌里哇拉的送走祖母一生,即无追思会,也没有鲜花,有的只是磕头,向众人展示人生最后以热闹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