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回来了,穿着一件青色长袍,头上还扎了一个发髻,一副道人的装扮。
他走进村里,不少小孩跟在身后跑,以为是演电影的人。一些年长的则盯着他瞅了好久,娘卖瘟的,你不是李三么,怎么成这样了?李三点点头,该叫伯的叫伯,该叫婶的叫婶,堆着笑,不停地散着纸烟。
已经有人对着畈地的菜园,卷起手筒高喊,二姆姆,你家李三回来啦,好好的呢。
李三一听,知道母亲在菜园,提着衣摆就朝那边跑,迎面一个妇人,也向着他奔来,白发飘动着,像散开的芦苇。
两人在转拱桥那儿停下了,二姆丢掉菜篮,萝卜滚了一地,叫一声,我的儿,一下将李三抱住了。李三轻抚着母亲的后背,泪水溢出了眼眶。
有人唏嘘着,十年啦,这傻小子没死呢,总算知道回来。
这些年,即使李三不在家,不知是死是活,但人们依然会在茶余饭后提起他。那些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人,不时在二姆面前讲些李三小时候的事,一来解解闷,二来宽慰宽慰这个孤独的老人。
李三出生时有八斤半,小时候一直长得胖胖乎乎。他哥哥虽然比他大两岁,但身块却怎么也长不赢他。他身体好,但智商却不怎么高,连他哥哥经常都撺掇别的小孩不要跟他玩,说他是个二傻子,光长肉,不长脑。
山洼村不大,也就二十来户人家,夹在一处山沟中,没什么出格的事,也没什么特别有名的人。但李三小时候的事,至如今,你走到相隔二十余里的镇上,只有一提个开头,就有人能够接续下去。
比如,他读小学二年纪时,数学老师点他提问,他爸买了三个馒头,他吃了两个,还剩几个。李三搔搔肉皮隆起的后脑勺,又摸摸肚皮,一口回答,三个。老师说三减二等于一,你怎么偏偏等于三。李三呵呵一笑说,老师,你这问题问得太早了,两个馒头我起码要吃一早上,吃到肚子里我也不敢让它太快地消化,明天下午等我上了厕所,我才好回答是一呢。
李三一笑,嘴巴就咧开了,嘴角流下了口水。全班的同学都跟着笑起来,仿佛闻到了馒头香。
他玩性倒不是很大,因为也没多少人跟他玩,但他的成绩总进步不了。那次期末考试,老师头天交待学生要备好纸笔,抹皮等等。有同学特意跟李三说,让他带只竹篮来学校捡蛋。李三眨着大眼睛骨碌碌转了半天,始终想不明白哪儿有蛋。第二天清晨,他瞒着他娘果然挎上一竹篮来到学校。
结果,那次考试,竹篮放在桌子底下,他的语文数学破天荒都及了格。后来,每当有学生成绩下降,要考试时,大伙就开玩笑,让他去李三家借竹篮用用。
十岁那年,他跟着伙伴们在后山放牛。伙伴们一上了山,就将牛一丢,满山满洼玩起来。玩了一个多钟头,伙计让他去看看牛,有没有放野了,找不着的。他不慌不忙,将伙伴们一个个喊拢来,让他们坐成一排。他点着指头,从左到右数,一条,两条,三条……
伙伴们恼火了,有一个还跳出来要揍他,让你数牛,你怎么数人,你脑壳让牛尿泡了。李三慢悠悠地说,数清楚了人,我才知道牛有几条呢。
李三只读到小学毕业就没读了,不是不让他读,是他实在读不进。他在课堂上如囚在笼中的鸟,实在无聊,整天拿小刀在桌上刻,划,桌子上大坑小洼,变成一块搓衣板了。他娘说,你在校一天,哪怕一天学一个字也好,总要有个小学毕业吧,可别像我,斗大的字不识一个。
李三在学校五年,也识了好几百字吧,起码那只竹篮装不下。
他十四岁出了学堂门,娘用棍子抽都抽不进,此时,他的身材壮实得像十八岁。壮有壮的好处,个大力不亏,他帮娘挑粪,扛稻谷,像个整劳力。而他的哥,身子缩得像只耗子,拈根稻草都要哼几声。
他辍了学,娘的活轻松了许多,哥也更成了家里的希望。他不择口,也没有择口的条件,娘煮什么吃什么,他吃什么都长身体。
十五岁那年,堂哥结婚。乡下结婚很热闹,喜欢吵洞房,其中重要的一项就是撒帐。撒帐是在当天晚上,新郎新娘坐在床上,房子中间坐着一个人端着圆木盘,里面盛着棉花籽和花生(多子多福)。那人随手抓起一把籽儿朝新人掷去,掷一下念一句祝福的顺口溜,坐在柜子箱子上的围观者就大声应和着,喜哟,喜啊。
不知谁竟将李三拉进了洞房,让他撒帐。李三端着盘子,也不怯生,抓起一大把籽儿朝两人砸去,新娘扯起红被子阻挡。李三出口,床上的被子红又红,众人齐声呼应,喜哟,李三又接下一句,生个儿子像头牛,众人又一齐呼应,喜啊。立刻有几个人笑得抱作一团。
李三又抓起一把籽朝堂哥甩去,床上一朵喇叭花,喜哟,哥哥生儿我当爸,喜啊。话音未落,已有人笑得呛着了,这小子,才十五岁,自己长得像头牛,莫非动了春心。
李三撒帐很快就成了一个笑话,别人不时在他面前念叨,他也知道脸红了。他哥哥却时时在娘前头说李三这块颠肉,饭量又大,迟早会将这个家吃垮的,又傻不拉叽,将李家脸面丢光了,害得他在外面都抬不起头来。
娘只能耐心劝解,手心手背都是肉,这个家多亏李三撑着呢,虽说他傻点,但没有坏心眼,倘若不是他,你这高中怎么读得下去呀。
此时,打工潮已经在农村兴起,许多读了三五年,五七年的农村娃扛起麻袋往大城市跑。有人来邀李三,娘却不肯,怕他在外面吃亏。别人说他有力气,只要少说些话,肯定比家里强多了,说不定还能带个姑娘回来呢。
娘说她还不老,还可以操持,家里的日子虽说苦点,起码能让他吃饱穿暖,天天在眼前晃荡,也会落心。在外遭别人贱,我心痛啊。
但在某一天,李三忽然就不见了,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踪迹。一年两年,三年四年,杳无音信。有人说他被人贩子拐去了,扳断手脚,在街上乞讨。有人说他陷入黑社会了,成了替罪羊,失去自由。也有人说他走失了,闯入某个山村,成了别人的上门女婿,舍不得回来。
但这都只是说说,捕点风捉点影,落不到实处。往往说到最后,人们又聊起李三小时候的事,聊着聊着,娘揩了一把泪,又笑了。
他哥哥考取了大学,谋得了职业,极少回家来。娘进进去去,倚着门槛,将头发磨磳得雪白,将眼窝揉得陷成一个坑。
十年了,李三回来了,虽然装扮异常,但李三还是李三,大手大脚,健健康康,依然见着娘会抱着她哭。
接下来的几天,二姆家的门槛踏破了,人们都想知道李三经历了什么,但李三只说在外面挺好,遇到很多好人。而且,李三还每家给五千块钱,说是感谢大伙这么多年来对母亲的照顾。
人们喜呵呵地接过钱,喜呵呵地数着,口水沾了满手,再也不刨根问底了。
李三出去这十年,脑瓜似乎开了窍,眼睛也分外精准,学了不少本领。他好像获得某种特异功能,能够知天文,晓地理,掐人八字命理。
比如,某一日,他从一户新屋后经过,屋后是路,且路比房顶高。他让主人将路铲低一些,或者将后面的路封掉,不管什么东西都都在头顶踏,不好。主人没听他的,结果没多久,在外的儿子的脚被车撞了,今年下半年,老伴又突然中风。
今年夏天,他从一家门前经过,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在躺椅上光着膀子鼾睡。他嘴巴一张一合,只是每张一下,外面就有什么东西嚎叫一声,像鬼吼。李三没有叫醒小伙,只告诉邻人,今天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去游泳。不知怎么的,邻人忙住了,忘了这茬事。傍晚就听说那个小伙淹死了,一跳下去就没影,捞了一个多钟头才见着人。
还有一次,他夜里在别人家聊天,忽然屋顶无缘无故响起沙子的声音。主人打开门拿手电看,什么都没有。待主人进屋后,还没说一会,屋顶沙沙声又响起。主人以为有小孩恶作剧,拿着扬叉在屋后的草丛里捅,还是啥都没有。李三呷了口茶,劝他别找了,屋后的祖坟山上要添新人了。二十来天后,主人的一个八十岁的堂叔无疾而终。
李三自此成了神人,加上那一身奇怪的装束,人们都认为他得到了高人的指点。
回来住了一年,李三再也没有要走的迹象。他就到处替人算算命,看看风水,说者头头是道,听者点头哈腰,很多玄妙的事居然被他蒙准了。
哥哥早在外面成了家,本来就没怎么回来,这一下,听说傻兄弟成了道人,觉得有辱门风,更不愿回来了。
农忙时,李三与娘一起下田地,农闲时,李三四处转转讨些茶水钱。其实,李三应该有很多钱,他回来后,家里添了洗衣机,冰箱,甚至娘房里还挂上了空调。
但他就是要与娘在一起,即使弄点小钱,只要娘快乐,他就快乐。别人让他看看他娘要活多久,他拂着长袍说,等她孙子结了婚,她再走,但他一定在场送终。
是年年底,一个女人领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孩找到了李三的家。那个小家伙胖胖乎乎,壮得像头牛。
二姆已经近七十岁了,身体一下子硬朗了起来。两朵发髻似一白一黑两朵花,在夕阳中映照着,有一种宁静的美。
黄亚洲,美篇签约作者。湖北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出版散文集《人生处处,总有相思凋碧树》,《总是纸短情长,无非他乡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