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1-23 华杉
程颢曾经骂谢良佐读书能背诵是“玩物丧志”,因为得意洋洋于自己能大段背诵,并不是真正去理解践行。王阳明也把吟诗作赋当成玩物丧志放弃了。我们很多时候读书,其实也是玩物丧志呢!
【先生于《大学》“格物”诸说,悉以旧本为正,盖先儒所谓误本者也。爱始闻而骇,既而疑,已而殚精竭思,参互错纵,以质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若火之热,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
先生对于《大学》中“格物”等说法,一概以郑玄、孔颖达所注的旧本为准,而这旧本,正是先儒如程颢、程颐和朱熹等老师认为有错误的。徐爱我刚听说时很惊骇,继而有些怀疑,后来殚精竭思,在仔细对照比较两个版本,向先生请教。然后才豁然开朗,知道先生的思想学说,就像水性之寒,和火性之热一样,百世之后的圣人,也毋庸置疑。
《大学》,是《礼记》里的一章,相传为曾子所作。我们平时最熟悉的格物致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是《大学》里的内容。不过,在格物致知和修齐治平之间,还有四个字:诚意正心。加起来,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共八条,叫“八条目”。
在八条目之前,还有“三纲”——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加起来叫“三纲八目”。
关于“止于至善”,又有“止定静安虑得”——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有所得。
以上是《大学》最核心的内容,《传习录》开篇,就是讨论《大学》。
讨论什么呢,就是讨论朱熹对《大学》的修改。朱熹首先认为《大学》很重要,把《大学》从礼记中抽离出来,与《论语》、《孟子》、《中庸》并列为四书,写了《四书章句集注》,建立了一套完整的理学思想体系。可以说,“四书”这个词,是朱熹提出来的,也是他确立了这四本书的学习体系,确立了《大学》的历史地位。
但是,朱熹认为《大学》旧本有误,比如他说三纲之中,“亲民”的“亲”是写错了,应该是“新”,是“新民”。他又认为旧本遗失了一章解释“格物致知”的,所以他自己写了一章补上,成为朱熹版《大学章句》。
《大学章句》一共只有一千多字,所以说朱熹的改动,可谓不小。但《大学章句》本来就是他挑出来让大家学的,他的说法几百年来就是正统。王阳明说旧本没错,是朱熹错了。徐爱自然就觉得惊骇了。
【先生明睿天授,然和乐坦易,不事边幅。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又尝泛滥于词章,出入二氏之学。骤闻是说,皆目以为立异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载,处困养静,精一之功,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
先生有天赋的智慧,但平时却平易近人,不修边幅。加上他年轻的时候,又有种种豪迈不羁的怪诞行为和名声,又曾经热衷于诗词文章,沉迷于佛家和道家的学问。所以听到他又有奇谈怪论,都认为他标新立异,故作惊人之语而已,所以不把他的说法当回事。殊不知先生在贵州龙场三年,于困境之中,修养静思,其精研专一的功夫,已超然圣域,达到纯正中正的境界了。
王阳明年轻时,正如孔子批评的典型——索隐行怪。行为怪诞,和专研究偏僻的学问。行怪最著名的是新婚之日,出门遇到一个道士,跟他学打坐,以至于坐了一整夜,没有参加自己婚礼。索隐,就是沉迷于念佛修道,后来王阳明自己总结,儒道释三家,是“毫厘千里”——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从此抛弃佛老之学,一心只在义理上下功夫。
词章诗文,王阳明也沉迷过,小时候还颇有诗才,后来意识到那不是自己该做的,因为耽误了修习圣学义理的时间,把诗文也放弃了。程颢曾经骂谢良佐读书能背诵是“玩物丧志”,因为得意洋洋于自己能大段背诵,并不是真正去理解践行。王阳明也把吟诗作赋当成玩物丧志放弃了。我们很多时候读书,其实也是玩物丧志呢!
王阳明有这些历史形象,他突然说朱熹错了,大家既不意外,也不当回事。不知道他去了一趟贵州回来,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
【爱朝夕炙门下,但见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十余年来,竟未能窥其藩篱。世之君子,或与先生仅交一面,或犹未闻其謦咳,或先怀忽易愤激之心,而遽欲于立谈之间,传闻之说,臆断悬度,如之何其可得也?从游之士,闻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遗二,见其牝牡骊黄而弃其所谓千里者。故爱备录平日之所闻,私以示夫同志,相与考而正之,庶无负先生之教云。
门人徐爱书】
徐爱我在先生门下学习,与先生朝夕相处,深知先生的学说,仿佛入门很容易,但入门之后,则越走越高不可攀。看起来很粗略,但探究之下,则越探越精奇。了解得越深入,就越发体会他没有止境。跟先生十几年了,还是觉得自己没有入门。那今世的学者君子,有的只与先生有一面之交,有的从未听过先生的教诲,有的先入为主有愤激之心,稍加交谈,便急于以传闻之说,妄加揣度,这样怎么能了解先生的学说呢?就算跟着先生学习的同学,聆听先生的教诲,也时常是记得少,忘得多,就像去马市相马,只关注马的性别毛色,却看不出哪一匹是千里马。所以我将平时所受教诲记下来,私底下给同学们看,相互考据订正,希望不要辜负了先生的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