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奇怪的是:白人像死亡的风一样刮来……他们有许多病,譬如天花、麻疹、咳嗽和吐血……他们的手枪,能飞快地连发六响……他们控制着全世界……到处打仗……等到村子里的人都睡着了,我就偷偷地把老年人叫到森林里,跟他们谈了一会儿。我们的意见完全一致,于是我们就结成兄弟,保证严守秘密,并且立下大誓,一定要把侵略我们的害人种族清除干净。“ 这是杰克伦敦在小说“老头子同盟”(The League of Old Men)中,第安人英勃尔在法庭中的自白,英勃尔曾率领一群老头子在距離西雅圖500多公里的加拿大育空(Yukon)地區,与入侵的白人打游击战。
多年前看到这个段落时,颇为震撼。身为白人的杰克,没有将先人描写成开拓美国西部的英雄,却是带来病毒、大开杀戒的入侵者,如此丑化和鞭挞,不怕失去读者成为众矢之的吗?反省,需要极大的勇气。
去年夏末,我站在离家不远的伊比(Ebey)木屋里。木屋在西雅图北鄰威碧岛(Whidbey Island)上,旅游热点。看着墙上挂满的伊比几代人的黑白照片,脑子里浮现出“老头子同盟”。
英国探险家温哥华上尉(Vancouver),将这座美丽富饶的岛屿命名为威碧岛,以表彰他的中尉威碧(Whidbey)于1792年率先登岛。60年后,美国政府以十分优惠的政策,开发大西北,伊比上校带着全家老小,从中部的密苏里州跋涉而来,他要在这”几乎是人间天堂的肥沃土地里,生息到死“。
伊比根据当时的法案,站在家门的高坡上,手指对着坡下的沃土划了一个圈,便将640英亩免费的土地划在名下,还成了当地公共事务的带头人。可惜好景不长,5年后39岁时,他的头颅被印第安人取走,强人不是来自老头子同盟中年老体衰的老头,而是一个部落女酋长。女酋长是来复仇的,她部落里27名部下,保卫家园时,被从波士顿远道而来的军舰马赛诸塞号(Massachusetts)的水兵所杀。愤怒至极的酋长找不到真正的凶手,便在夜黑风高时,从海边悬崖攀爬上来,直奔伊比的房舍,砍下他的首领,顺手带走作为战利品,几十年后归还其亲人。
我听得头皮发麻。木屋里的白人老婦,作为志愿者,为游客讲解伊比的故事。发麻之余有些唏嘘,呆在密苏里好好的,来这里土地白拿了不少,可人没了。我问老婦,当时这里印第安人很多吗?”很多,上千人“,”现在有多少?”,“呃,没有了”。我点开手机搜寻:印第安人在此安家落户了一万多年,1790年,这里有超过1500名印第安人,到1904年,只剩下几户了。
木屋中的照片,是伊比家族的家谱,洋洋洒洒不少。伊比应该是德国姓,十九世纪,德国人越来越难拥有土地,加上宗教迫害与连年战争,他们成了移民美国的主力。我仔细看遍墙上,没有印第安人的记录—-他们的生活起居,他们的春播秋收,他们的嬉戏玩耍。让本想一窥印第安人的我,颇为失望。1500印第安人,没有留下任何记录,像空气一样,消失的无踪影。
走出木屋,站在褪色的台阶上,放眼望去,东面,原本广袤的草原,经印第安人万年的培育 —— 选择性的火耕、移植,使肥沃的海岸冲积层土壤,长出卡马斯薯,蕨菜,大杨梅......一片接一片的农田,像女儿幼时盖过的方格子毯子,有的淡绿,有的金黄。金黄的麦田边,是著名的凯西堡(Fort Casey),昂首的巨炮,用来防卫二战时可能前来偷袭的德国潜艇,巨炮旁,高耸的灯塔,为夜航船指示方位。
南面,是富卡海峡,以14世纪希腊船长胡安·德·富卡(Juan de Fuca)命名,中秋时,一年一度洄游产卵的鲑鱼,在奥林匹亞半岛雪峰的注视下,浩浩荡荡地从太平洋返回,游經海峡,涌向普吉湾(Puget Sound ),养育着世世代代的印第安人。
江山如此多娇。我来寻景,更来寻人。景色远远超出预期,主人却不见,他们流落何方?
美国公共广播电台(PBS)的网站上写着:“当欧洲人抵达美洲大陆时,带来了病菌。病菌在稠密的半都市化地区大量繁衍。从此,美洲的土著人注定大祸临头了。他们从未接触过天花、麻疹和流感病毒,这些病毒肆虐席卷整个大陆,杀死了约95%的美洲印第安人”。
富卡海峡两岸躲过麻疹、流感,却没能躲过天花。1862年,天花病毒从旧金山起始,北上,随淘金者进入加拿大的维多利亚和俄国的阿拉斯加,再由富卡海峡南下不远的普吉湾。病倒多少人无法记载,死亡的百分数留了下来。半数印第安人在疫情中丧生。
无知的传播情有可原,故意的传播天理难容。
历史记载,杰克的祖先英国人,曾扮演过不光彩的角色。当法国殖民者和打过牛痘疫苗的英国殖民者为印第安人的土地,在美国东岸大打出手时,英国将军建议散播天花病毒,消弱支持法军的印第安人和法军。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将军的手下把染有天花的毯子送给了包围他们的印第安人,从而开启了人类史上最初的生化战。于是,就像杰克在“老头子联盟”里叙述的,天花病毒被恶意传给了印第安人,后果自然是灭顶的:要么死亡,要么失明,幸存下来的,脸上和身上亦会留下永久性麻点疤痕。
在威碧岛游了一天,我没见着印第安人,说实话,即使见着了,他不说,又怎能知道呢?回西雅图郊区,轮渡过海时,看到星星点点不少小船,泊在离岸边不远的水域垂钓螃蟹和鲑鱼。住海边的同行友人很内行,告诉我,如果那船上的人是印第安人,政策规定,可以无限量的捕捞。说完便是沉默。这块土地的真正主人,纵横驰骋了万千年的印第安人,當下只能对螃蟹、鲑鱼,行使着无限量的捕捞权。
我用镜头对准垂钓者,300毫米长焦一拉到底。斜阳下,光溜溜的海面泛着淡蓝色,钓船被渡轮拖出的尾浪摇的此起彼伏。欧洲裔、非洲裔、亚洲裔、、、各个族裔的面孔一一掠过焦点,大都沉默寡言,专心致志地瓜分着原本只属于印第安人的财富。
我寻思着,那少数几张看着蛮快乐的老头子面孔,该是我要找的印第安人吧!
此文刊于美国中文报【世界日报】副刊 2024年4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