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开席异香
午后的日头还未偏西,天色却骤然一沉,仿佛一层铁灰色的幕布被什么无形之物慢慢拉下,压得堂口外一片阴凉,湿润的寒气紧贴着青石板路面悄然渗入。馆子门口的木牌上,“客满”两个字漆色鲜亮,像刚被一只冰凉的手描了一遍,透着股说不清的诡谲气息。牌子微微一晃,吱呀一声响,似是有人伸指轻轻推过,却未见半个人影。
馆堂里却完全是另一个世界。陆三站在锅前,神色沉稳,手上只把锅盖掀起一道窄如铜钱的缝隙。滚烫的水汽便顺着这道缝隙飘飘悠悠地涌出来,带着一股甜中泛铁的异香,飘过众人的鼻尖儿,熨帖地钻入喉咙,让人不自觉地生出一种温润的舒畅感。
馆内的客人越聚越多,座位已经满得严严实实,伙计满头细汗地穿梭其中,一边用袖口抹汗一边压低声音招呼:“各位爷,坐紧点儿,这今儿个可是赶上了好时辰。”嘴角陪着笑,可眼底却透出一丝难掩的惶恐。桌上的粗瓷碗泛着朦胧的油光,每一张桌子的边缘,都留着细密的水汽痕迹,像是有人刚用湿抹布拭过。
门槛处一道纤细的盐线静静躺在那里,本该干燥得如一截枯藤,此刻却泛出一丝细弱的潮气,正悄悄地向堂内弥散开来。微弱的水汽触到盐粒时,发出细小得几乎听不见的“滋啦”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舔舐过一样。门外风势愈紧,却始终没有吹动门上那只小小的风铃。风铃的绳子仿佛被什么东西定住了,尽管风不断试探,却始终悬在那里,一动不动。
锅里的火候稳得厉害,每隔一阵便“咕”地一响,那声音沉闷而规律,像是堂口里埋着一颗看不见的心脏,正缓慢而坚定地跳动着。这一声声的锅拍,把堂内的嘈杂慢慢压得服帖下来,连人们的呼吸都开始不自觉地顺着锅拍的节奏,变得整齐而轻微。
屋顶的横梁上挂满细小的水珠,晶亮晶亮的,在昏暗的灯影下忽明忽暗,像极了暗夜里猫儿的眼珠子。灯芯细如针尖,火苗纤细得像被什么东西掐着脖子,抖着细碎的颤栗,却始终稳稳地没有灭下去。
堂口里静得可怕,偶尔传来铜钱与木桌轻微磕碰的声音,透着一股古怪的悠闲劲儿。每张脸上都是说不出的安然,像是被某种无形的东西轻轻抚摸过一般,眼神慢慢变得空洞平静,仿佛整座堂口被一股诡异的节拍控制着,谁也无法逃脱。
外头的风愈来愈凉,隐隐约约夹着几丝嘶嘶的低吟,像是谁在门外轻声叹息。细细一听,又像是村里巷头巷尾那首传了好几代的童谣,只不过此刻却像被谁掐住了嗓子,调子压得极低,飘忽而苍凉。那童谣的余韵在门口打转,却始终不曾踏进馆子半步。
伙计擦了把汗,回头看了陆三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犹豫和惊惶。他刚想开口,陆三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手中的锅盖依旧不曾再打开半寸。
“稳住了,”陆三的声音低沉而短促,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冷硬,像是老木匠一锤敲下去的钉子,扎在伙计的心口上,让他喉头一堵,再也吐不出半个字来。
堂口里外,一线之隔,阴阳两重天。门外风声凄厉,门内却是令人恍惚的温暖。谁也没注意到,风铃的吊绳悄悄地被风托起了半寸,却依旧顽固地保持着缄默,不肯发出一丝一毫的响动。
2|第一口异相
二楼靠窗的角落里,一个小厮正低头捧着粗瓷碗,脸色本来苍白得像张褪色的黄纸,一口汤下肚后却忽然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窗外风声正急,吹得窗纸啪啪作响,小厮却充耳不闻,专注得仿佛手里的汤水比祖宗供的香火还要重要。又是一口,他的脸色转暖,眼底泛起一种奇异的亮光,就像一个半死不活的人猛然被一口热血灌了进去,整个人从头到脚都焕发出诡异的神采。
邻桌的大汉瞥了他一眼,眉头一皱,忍不住低声问了句:“小兄弟,咋的了?”
小厮没理他,缓缓地将碗搁在桌上,面容祥和得像乡下祠堂里的神像。就在大汉准备伸手拍他肩膀的时候,小厮却猛地将左手抬起,指甲径直送入嘴里,咬得干净利落,仿佛在细细品尝一块世间难得的美味。他一口一口啮着指甲,发出干脆的“咔咔”声,那声音轻柔而诡谲,回荡在桌角阴影里,刺耳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大汉顿时头皮一麻,惊疑不定地望向同桌的另一个老头。老头低头喝汤,面无表情,只用眼角斜瞄了一眼:“甭多事。”
咔、咔、咔。
咀嚼指甲的声音持续着,伴随着汤水甜铁般的异香缓缓散开,逐渐渗入每一个人的鼻端与喉头,小厮的眼神渐渐安静下来,似乎指甲之于他,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就像割草喂羊、挑水做饭。
屋顶悬挂的灯芯颤了颤,影子在墙面微微扭曲,犹如有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正潜藏在堂口的角落里,悄悄地盯着堂内众人。桌脚下,一枚铜钱悄无声息地翻了个面儿,斜着靠在了桌腿上,仿佛有人刚刚放在那里,却忘了拿走。
大汉再看小厮,惊觉他的手指已被啃得平齐整齐,指甲盖子一个也不剩,只剩下几根光滑的指头。小厮放下手,露出淡淡的笑容,温和中透出说不出的怪异。
“小兄弟,你这是——”大汉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紧张,原本粗犷的嗓音此刻竟有些发颤。
小厮回头看他,笑容不变,眼睛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住一般,平静得诡异:“无事,好喝。”
简短的两个字,让大汉猛地闭了嘴。他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凳子腿在地板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正巧压在门槛盐线的影子上,那一瞬,似乎连屋子里的灯影都晃了一晃,随即归于平静。
桌面上那只粗瓷碗似乎还带着温度,水汽袅袅上升,氤氲出一片朦胧,隐约间似乎有血色丝丝缕缕地在汤水中缓缓扩散,又迅速隐没不见。小厮的笑容渐渐收敛,眼神定格在碗里的一点虚空处,仿佛在和某个看不见的人对视。
大汉咽了口唾沫,感觉喉头有些发紧,空气中的那股甜铁味道越发浓郁,几乎快凝成一块铁饼堵在胸口,呼吸变得艰难起来。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小厮的手指上,只见被啃光的指甲盖上泛着湿润的亮光,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鱼鳞,惨白而滑腻。
窗外风声更急了,呜呜咽咽地像是夜里赶路人走过荒村时的哭声,吹得窗纸鼓起一个个鼓包,却始终没能破开。阴影慢慢爬上桌面,小厮的脸一半陷入阴影之中,笑容却愈发明亮,明亮得让人毛骨悚然。
桌下的铜钱“叮”地响了一声,彻底翻倒在地,发出清脆的回响。
小厮却浑然未觉,只是端起碗来,又缓缓地喝了一口。
3|第二处失控
馆堂的另一处角落里,坐着个看似寻常的中年妇人。她一身粗布衣裳,黑灰相间的头发被草草挽起,鬓边零落几丝,模样平凡得扔进人堆里就再找不着了。可此刻,她盯着桌上的粗瓷碗,眼神却透出几分古怪,仿佛在盘算着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堂内的油灯摇曳出细长的影子,映在她脸上,忽明忽暗,让她半张脸隐入黑暗,显得更加阴郁。
妇人慢条斯理地端起碗,一口气把汤喝得干干净净。汤水入口,喉头便滑下一股难以言说的甜铁味,醇厚又带着几丝诡异的冰凉。放下碗,她呆坐片刻,忽然像中了邪似的抬起自己的左手,缓缓送到嘴边,竟然狠狠地咬了下去。
“咯——”清晰而诡异的啮咬声响起,牙齿深陷皮肉,手背上留下一圈整齐得让人心惊的齿印,齿缝间隐约渗出一丝极细的殷红血迹。然而妇人却像没知觉一般,不仅不觉得疼,反而露出满足的微笑,像是终于完成了一桩久等的约定。
旁边桌的瘦小老头子眼尖,余光一瞥见了妇人的动作,吓得手里铜钱险些没拿稳。他哆哆嗦嗦地低声咕哝了一句:“哟,邪门儿了,咋还自己咬自己啊?”
坐他对面的干瘦汉子冷笑一声,夹着几分道士的古怪口吻:“今儿个来的都是客,可不一定全是活的。”
老头闻言脸色一白,赶紧把头埋低了几分,不敢再吭声。
妇人却浑然不觉自己成了旁人眼里的异类,脸上浮现出一种极为温柔的神情,缓缓对着桌旁的空位轻点了点头,嘴角微微勾起,像是对着一个看不见的人说了声:“够了。”
短短两个字轻得像羽毛,却把身边几桌食客吓得集体一哆嗦,脊背凉意刷地一下窜上了天灵盖,桌下的铜钱被谁不小心踢了一脚,“叮叮当当”滚了一地,却没人敢低头去捡。
妇人似乎完成了某种仪式般的动作,表情依旧淡然,把面前的空碗往桌面上轻轻一推。碗底的水渍拉出一道极长的细痕,仿佛刻意而为地挪回了门槛盐线的内侧半指宽的距离。灯影闪烁之间,竟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妇人和其他人隔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堂外的风此时更加阴厉,仿佛要透过墙缝门隙钻进来,带着低低的呜咽,如冤魂野鬼在耳边呢喃不休。门口挂着的风铃吊绳终于微微颤动了一下,却依旧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沉默得就像死了一样。
小伙计见堂内气氛越发不对,急忙跑到陆三跟前,满头冷汗地悄声道:“掌柜的,今儿这桌客人……怕是有些不对头啊。”
陆三头也不抬,淡淡瞥他一眼,声音压得低沉:“甭管,堂里人都是来吃饭的。”
小伙计顿时无话可说,喉头咕噜一下吞下未尽的言语,转身却撞上妇人缓缓抬起的目光。那一瞬间,他只觉自己被什么东西盯住了心口,血液顿时冻成了冰,险些腿一软跪倒在地。
妇人却像未曾注意他的异样,缓缓抬起那只满是齿印的手,对着空处微微摆了摆,像是在送别什么看不见的客人,唇角依旧保持着古怪又安详的微笑。
堂内油灯忽地一跳,所有影子顿时晃动了一下,就连角落里那根门槛盐线,也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仿佛即将崩开一般。盐线旁边,一小簇血色的细丝悄无声息地出现,顺着门缝慢慢地爬进堂内,犹如被什么东西远远地拽着,透着一股阴森森的邪意。
小伙计彻底愣在原地,只觉眼前这座羊肉馆子,已经不是他熟悉的那座了。
4|空桌上客
堂口一隅,本有一桌空着,碗筷却齐整地摆放着,仿佛早早等候着谁到来。堂内灯影忽明忽暗,伴随窗外呜咽的风声,空桌的粗瓷碗突然毫无征兆地微微颤动了一下,桌面上顿时泛起细细密密的水珠。紧接着,只听“叮”的一声脆响,碗盖竟自行掀开了一条极细的缝隙,氤氲的白气立刻顺势涌出,袅袅升腾起来,在灯影下变幻成扭曲的人影模样。
这突兀的一幕,让靠近这桌的一名老汉吓得几乎跌坐在地上。他勉强稳住身体,眼神死死盯着那碗口升起的雾气,声音颤抖地低声咕哝:“邪门,这……咋还自个儿揭盖子呢?”
旁边同桌的瘦子满脸晦气,压低声音不耐烦地训斥:“别胡说八道,人怕人吓死人!该吃吃,该喝喝。”
老汉被他这么一吼,忙闭上嘴,却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空座。
碗里的热气越升越高,浓郁的甜铁香气逐渐扩散开,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腥气。就在这时,桌上的一双筷子忽然动了——两根筷子缓缓抬起,在半空中稳稳地合十,似乎在向什么看不见的人或物致意一般,随后又慢条斯理地分开,再精确无误地夹了一次空,仿佛筷尖真的夹起了什么,举止斯文,动作利落得让人头皮发麻。
老汉顿时瞪大眼睛,下意识地嘶声喊:“有人……有人吃饭呢!”
话刚出口,声音戛然而止,他自己也觉着这话说得诡异无比。几个邻桌的食客闻言纷纷侧头看去,却见那筷子夹空之后,竟又缓缓回到碗沿上,极轻地敲了两下,发出极细的“嗒、嗒”声,像是在对眼前虚空中的人表达感激或敬意。
灯影晃动,桌下的椅垫忽然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压了一压,缓缓陷下去一指多深,随后便静止不动,仿佛真有个看不见的客人坐在那里,正低头吃饭。空气似乎凝滞了一刹那,桌角的阴影变得更加浓厚,隐隐还能瞧见几点鲜红的血滴,缓缓从桌下延伸而出,在暗影中如同蚯蚓般缓慢爬行。
老汉此时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只觉浑身发麻,脊背处凉意阵阵。瘦子看他这副模样,刚要开口讥讽两句,却见空桌上方,那对筷子又一次自行抬起,开始缓缓而有节奏地一夹一放,动作自然顺畅,恍惚间竟让人有种感觉,那虚空里头的食客吃得甚是讲究,举止透着股子世家大户的斯文劲儿。
瘦子脸色顿时也变了,抬手摸了摸怀里的铜钱,咽下一口唾沫,低声嘀咕:“真他娘的撞邪了,赶明儿非去村头请老道画道符贴上不可!”
另一边坐着的一位干巴老者闻言冷哼一声,压着嗓子道:“道符?晚了,甭说符了,就算老君亲自降世,今儿这门也不一定进得来。”
瘦子被这话堵得脸色煞白,半晌没吭声,只听堂内死寂一片,偶尔夹杂着风声呜咽,更像是远远传来的哭腔。桌面上的雾气依旧袅袅不散,热气升腾的节奏,隐隐与堂内火拍“咕”的一声交织成某种诡异的共鸣,让人呼吸也跟着乱了节拍。
那只诡异的空碗突然又微微一震,碗盖似乎终于受不住了,“当”的一声翻落下来,干脆利索地扣在桌面上,像是谁吃得痛快,终于放下了碗筷一般。就在这瞬间,桌底下的椅垫慢慢恢复了原状,压痕消失,仿佛方才坐在那里吃饭的食客已然满意离去。
老汉吓得一哆嗦,手中的粗瓷碗“啪嗒”一声砸在桌上,撒出汤汁,带着淡淡的血色慢慢渗入桌面。他嘴唇颤动着,半晌才挤出几个字:“冤家,今儿个这羊肉汤,咋喝着像招魂饭呢?”
5|整堂同步
馆堂里的空气越来越怪异,那口大锅里的汤水正滚得欢快,锅心却稳稳地聚着一小团漩涡,纹丝不破。每隔一阵,锅底就发出一声沉闷的“咕”,宛如心脏跳动一般,将堂内众人紧紧地拢成了一体,谁也挣脱不开。
陆三低头看了看锅里的漩涡,眉头皱得更紧,眼神也阴沉了几分。他缓缓伸手,把旁边盐罐子往后推了一指,微不可闻地咕哝了一句:“稳住。”
话音一落,锅中又响起一声闷闷的“咕”,堂内顿时齐刷刷地传来一阵极细微的抖动声。半堂的食客似乎同时肩膀轻轻抽搐了一下,那动作短促而整齐,活像是被一道无形的丝线牵着,谁也没法挣脱。但更让人心底发寒的是,每个人身后的影子却都慢了半拍,仿佛那些影子早就不再属于他们,而是有什么东西故意在戏弄着。
“嘿,今儿这汤喝得不对劲儿啊……”一名脸色黝黑的汉子瞥了瞥旁边的伙计,嗓子干哑,试探着抱怨了一句。
伙计闻言立刻绷紧了脸,低声喝止:“别乱嚼舌头,这馆子的汤,打祖上传下来,咋可能不对劲儿?”
汉子悻悻地闭上了嘴,低头盯着眼前的碗,却再也没敢端起来,只用指头在桌沿上胡乱地划拉着,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
堂口内,灯影越发幽暗摇曳,像极了荒山庙堂里受潮的烛火,明灭不定。灯芯细得如同发丝一般,透出一股难以言说的脆弱与不详,让人看着只觉心跳加速,呼吸也跟着憋闷起来。风声在门外呜咽不休,门槛上那条纤细的盐线,仿佛也在悄无声息地泛着白光,似乎在竭力抵抗着门外的阴气渗入。
几张桌子上的碗沿处同时浮现出长长的水痕,挂在碗口却始终不曾滴落,就像一根根挂在半空的诡异丝线,静静等待着某种可怕的结局。
突然,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汉子抬头咧嘴一笑,笑容却透着森然诡异,嘴角甚至还渗出了极细的一丝血迹。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呆呆地盯着前方虚空,语调飘忽地说道:“再来一碗……”
声音里透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和迷恋,仿佛刚刚喝下去的不是汤,而是一碗专门为死人备下的甘美血浆。
邻桌的几个食客齐齐一愣,纷纷悄无声息地往后挪了挪,动作一致得惊人,就像排练好了似的。他们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缓缓往下滚落。
这时门外的风铃吊绳又被风托了托,发出细微的“叮”声,轻得几乎难以察觉,却仿佛撞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就在这一瞬间,堂内所有人几乎同时屏住呼吸,心跳竟也跟着锅底那规律的“咕”声慢慢调整起来。
陆三眉头紧蹙,脸色凝重。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铜钱,心头愈发沉重。他知道,这场宴席怕是已然成了一场无形的斗法,堂口内外,生人与亡者,早已混作一团,谁也别想轻易脱身。
“小伙计,再……再添碗汤。”又有人颤着嗓子喊了一句,声音里透着一丝刻意压制的渴求,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体里蠢蠢欲动,迫不及待要从胸口破出。
小伙计闻言惊慌地瞥了眼陆三,后者却一言不发,只是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动作。小伙计脸色一僵,吞了吞唾沫,再不敢回应,只低头死死盯着脚下的铜钱,喉头干得像吞了一把草灰。
堂内再度陷入一片死寂,唯有锅心漩涡依旧稳定地旋转,半堂的食客们仍然在“咕”的节拍中整齐地轻微颤动,而他们的影子依旧慢半拍地回应着这一切。
这一刻,羊肉馆子已然不再属于阳间。
6|柳婆入场
堂内气氛正僵持到极点,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杖头敲击地板的闷响,“咚咚”几声沉稳有力,硬是压下了所有诡谲的声息,像一道无形的门槛,生生将堂里刚才的诡异景象隔断了半分。众人齐齐转头望去,却见柳婆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门口。
柳婆面色苍老阴沉,灰白的发丝被杂乱地拢成一把,满脸皱纹中透着股子不易察觉的狠劲儿。她微微佝偻着背,手握一根漆黑的盲杖,杖头镶着一枚铜圈,随着她的动作在微弱的灯光下泛出冷幽幽的光晕。铜圈敲击地面的声音不轻不重,却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堂内众人顿时噤若寒蝉,就连陆三也抬起了头,眼神变得严肃而凝重。他心知肚明,这柳婆不常露面,一旦出场,必是堂口出了什么大事。
柳婆没有开口,只是慢悠悠地用盲杖杖头在门框上轻轻一敲,发出“咔哒”一声闷响,随即从怀里掏出一把细盐,沿着桌椅之间撒出一道纤细而清晰的盐线。盐粒轻轻落在地上,与木纹摩擦发出一阵细细碎碎的“沙沙”声,仿佛无数只看不见的小虫在地板上缓缓爬动,直让人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堂内的温度骤然降低了几分,原本浓郁的甜铁气味瞬间被压制下去,众人齐齐打了个冷颤,身上的汗水顿时冰凉了一截。柳婆始终低垂着头,仿佛并没有注意到堂内众人的惶恐,动作缓慢而坚定,不慌不忙地将整座堂口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半。
一阵死寂之后,柳婆才终于抬起头来,目光直接锁定在陆三面前那口大锅上,神色肃穆而森然:“死人吃得欢,活人就得陪葬。”
一句话出口,堂内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连眼神也不敢再随便乱瞟,生怕撞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陆三眯起眼睛,沉声回了一句:“婆,这场面儿我压得住。”
柳婆却根本不搭理陆三,继续缓缓道:“盐湿则散——守线。”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冷冷地划在了堂内每个人的心口上,让原本诡异的堂内气氛又增添了几分紧张。堂口门槛上那道盐线,仿佛感应到了柳婆的话一般,开始泛起淡淡的白光,细小的盐粒表面迅速变得干燥坚硬,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抚摸过一样,认了主一般的安静下来。
柳婆微微侧头,手指在盐线边缘轻轻一抹,那道盐线立时泛出更耀眼的白色,仿佛与堂口达成了某种无言的协议。
几个靠近门口的食客早就吓得面色苍白,手里攥着铜钱,指尖都泛出了青白色,却不敢再乱动分毫,只能低头盯着脚底下那道新画的盐线,嘴里嘟囔着不知所云的祷告,恨不得立刻从这邪门的馆子里冲出去,却又生怕触犯了堂口的规矩。
陆三微微动了动身子,低声嘟囔一句:“婆婆,真到这一步了?”
柳婆依旧不看陆三,声音低沉却坚定:“规矩就是规矩,坏不得。死人要喝汤,活人就守线,各安各分寸,过了盐线,天爷也保不住你。”
堂内再一次死寂下来,众人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连铜钱碰撞桌角的声音都压低了几分。只有外头的风依旧肆无忌惮地在门窗外哀嚎,门外的风铃吊绳被风撩动了几下,依然未曾响起,仿佛也知道堂内此刻容不得半点异动。
柳婆缓缓收起盲杖,神色依旧冷淡如初,只是嘴角微微动了动,透出几分无奈和森然。她轻声说道:“老祖宗的堂口,得守好了,别坏了规矩。”
众人低头应了声,却没一个敢多说半句。堂口内,只有锅底那规律的“咕”声依旧沉稳,一下一下,仿佛将所有人牢牢定在堂内,再也无法脱身。
7|反噬征兆
柳婆的话音刚落,堂口内便陡然一静,就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下来。众人惊疑不定地望着眼前的景象,脊背上的冷汗被堂内的寒气一吹,顿时变得冰凉彻骨。堂内的油灯仿佛被谁捏住了喉咙,微微闪烁两下,光影变得飘忽诡谲。
忽然之间,后墙上浮现出细密的汗珠,一滴一滴顺着墙上的木纹慢慢往下渗,像是无数细小的虫子顺着墙体缓缓爬行,直往地面流淌而去,画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湿痕。墙面的汗迹渐渐汇聚成几条明显的水线,一丝一丝地,竟准确无误地与地板上门槛处那道盐线的外沿衔接起来,连成了诡异的一体。
堂内顿时响起阵阵低声惊呼,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声音颤抖地低语道:“墙……墙咋还出汗了?”
“怕不是……馆子要吃人了!”旁边一名老汉语气哆嗦,牙齿上下直打颤,额上冷汗顺着皱纹往下滑落。
还不待众人回过神儿,门槛处的盐线忽然泛起了一股淡淡的白雾,原本平静无波的盐粒竟然渐渐地起了变化,形成一股细弱却坚定的潮气,沿着门口缓缓地朝堂内倒流而去。这场景像极了某种诡异的仪式,盐线周围的空间顿时变得扭曲起来,宛若阴阳界限正在悄然崩塌。
此时,堂外风声更加刺耳,呜咽着透过门缝渗进来,带着一股浓重的甜铁味,夹杂着丝丝腥气,像是腐朽的铜锈味道,令人闻之作呕。门外的风铃再次轻微地抖动几下,依旧不曾响起,死死压抑着仿佛即将到来的灾祸。
“掌柜的,这……这不对劲啊!”小伙计脸色惨白,声音几乎带着哭腔,眼神惊恐地瞟向陆三。
陆三绷紧脸颊,一言不发,只是死死盯着墙上的汗线和门槛盐线倒流的场景,脸上掩不住几分凝重。他悄悄把手伸进怀里,攥紧了几枚铜钱,指关节用力得泛白。
堂内,一个面色蜡黄、神色呆滞的中年汉子却忽然开了口,声音迟缓而古怪:“再来一碗……”
话音里透着几分渗人的贪婪与迷恋,仿佛那碗汤水对他来说,比性命还重要。
一旁坐着的干瘦老头子顿时吓得脸色灰白,抖着胡子低骂了一句:“再喝?你这是赶着投胎去呢?”
中年汉子却像是没听到老头的话,仍旧直勾勾盯着桌上的空碗,嘴角甚至露出几分古怪的笑意。灯影晃动间,他眼底似乎浮现出一丝淡淡的血色,诡异至极。
就在众人惊疑未定时,大门处的缝隙里竟然透出一股极细微的喘息声,仿佛门外有什么东西正贴着门缝,轻轻地、贪婪地呼吸着堂内浓郁的气息。门槛盐线上的白雾也逐渐浓郁起来,如同一道朦胧的屏障,将堂内众人牢牢包围,隔绝了一切退路。
堂内每个人的心脏似乎都被狠狠攥紧了,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慎便触碰了那道看不见的界线。
柳婆缓缓抬起头,满是皱纹的脸上神色越发凝重,她低低念叨了一句:“盐线破,活人散。这回,怕是守不住咯……”
话音未落,她猛地用盲杖在地上重重一顿,铜圈发出“铛”的一声巨响,声波似乎震动了整个堂口,就连悬在屋梁上的水珠也齐齐颤动了一下,却又诡异地悬挂在那里,纹丝不动,没有落下。
众人只觉头皮发麻,胸口像被无形之物压住一般沉闷难耐,有人忍不住低低地嘟哝:“这怕不是堂口要跟咱们算账了……”
空气中飘荡的甜铁味越来越浓重,桌角阴影里隐约渗出几丝细细的血迹,慢慢蔓延,仿佛地下有什么东西正悄无声息地苏醒过来。
此时,堂内的每个人都清楚地感受到,生人与死者之间那道本该坚守的界限,正在一点一点地消散,盐线倒流,亡者入堂——这座羊肉馆子,似乎正在变成一座专门款待亡魂的阴间饭庄。
8|两界既成
堂口内的气息压得人透不过气,空气里满是甜腻的铁腥味,混杂着细密的水汽,像极了刚开过刃的生锈柴刀,叫人闻了心里直发堵。陆三沉默地站在大锅前,死死盯着汤水里翻腾的漩涡,眼神里透出几分凝重与戒备。他慢慢将手里的汤勺停住,轻轻将手背按在勺柄上,压稳了心神,才终于低低地开口:“打烊。”
这两个字像一锤重鼓,敲在了每个食客的心头上,顿时让原本僵持的堂内气氛更加诡异起来。明明陆三已经停下动作,可堂内却依旧响起了碗筷碰撞的细碎声响,像极了一群无形的食客,仍旧意犹未尽地享受着属于他们的宴席。夹杂着碗筷撞击的声音,还有几声压抑的低笑,听得人后背一阵阵发凉。
门外风声越刮越猛,呼啸着撞击门框,发出呜咽般的哭腔,仿佛无数冤魂正趴在门板外,迫不及待地想要挤进来。风铃的吊绳轻轻颤了几下,铃舌似乎要碰上铃壁,却始终没发出声响,仿佛堂外的力量正被某种东西死死压制着,不准它们轻易越界。
堂口的灯光渐渐暗淡下去,灯影越发细弱,如同随时都会熄灭的烛火,留下满堂阴影颤动,明灭不定。铜钱被食客们无意碰翻,“叮叮当当”地在地板上滚动着,却偏偏又在门槛盐线前乖觉地停下,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拦住了去路。
伙计颤抖着走到陆三跟前,声音轻得像蚊子哼:“掌柜的……这、这堂口要不要……”
陆三瞥他一眼,声音冷硬短促:“甭废话,锁门。”
伙计咽下一口唾沫,慌乱地点了点头,转身时却忍不住又朝空桌那边扫了一眼,顿时吓得脸色苍白——那对筷子居然仍悬在半空,正维持着夹起食物的姿势,纹丝不动,就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人死死握着不肯放开。
伙计吓得赶紧低下头,伸手去关门时手心早已一片湿润。门外的风又是一阵猛推,门板咔咔作响,透过门缝还夹杂着几丝丝凉意,刺得他心里一惊。他小心翼翼地拉门,门却好似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般,沉重得几乎拉不动。
陆三见状眉头一皱,低喝一声:“关!”
伙计咬咬牙,用尽全力将门死死拉住,沉重的门板终于吱嘎一声合上。门缝彻底关闭的瞬间,一阵阴冷彻骨的寒意瞬间消退,门槛上的盐线也跟着泛起一道柔和的白光,仿佛终于将堂内堂外彻底划分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然而堂内仍不平静,碗筷轻微的起落声依旧持续着,桌角阴影里甚至隐约渗出几丝鲜红的血迹,一点一点沿着地板上的纹路扩散开去。墙上的汗水变得更加明显,犹如哭泣般顺着木纹缓缓滑落,滴滴答答地汇聚在地板上,沿着盐线的边缘凝成一圈圈浅淡的水痕。
陆三沉着脸走到案台前,低头盯着账页上未写完的空格,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未动。他知道,这场宴席已然超出了自己的掌控,堂口的规矩正在悄然改变,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守得住。
伙计犹豫再三,终于又凑上前来,小声道:“掌柜的,这汤……明儿还熬吗?”
陆三抬头,冷冷瞪了他一眼,低沉道:“熬,咋不熬?老祖宗的生意,就这么撂了?”
伙计脸色顿时更加难看,只能惶然地应道:“是、是。”
陆三摆摆手,不再理会他,只是神情更加凝重,堂内那股诡谲的气息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桌上的铜钱依旧横七竖八地散落着,屋梁上的水珠如串珠般齐齐颤动了一下,却诡异地没有落下,仿佛有双无形的手,将它们一颗一颗地稳稳托住。
堂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外头的风仍旧不死心地撞击着门板,一声又一声,仿佛再过片刻,门外那些游荡的魂魄便会强行冲入堂口,彻底打破这脆弱的界限。
陆三心中泛起一丝寒意,这馆子,到底还算不算自己的地盘,他此刻也已拿捏不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