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山村里的礼尚往来
唐风
那就把雾拨开,只留一条干净石板路,让“人情”二字在上面来回走——左脚是“礼”,右脚是“往”,一步一响,都是铜板与竹篮的碰撞声1。
一
樟树源的礼,先写在一张红纸条上:
“香油一斤、挂面两束、鞭炮一挂。”
字是德贵婆用毛笔蘸了井水写的,墨里掺了米汤,干后不晕,像把人情钉死在纸面。谁家孩子做“三朝”,她就把红条压在八仙桌玻璃板下,提醒自己:礼不过午,面要新鲜。
第二天鸡叫头遍,她已蹲在灶台前煎香油。火不能猛,油不能滚,要煎出一片金黄“油衣”,才算给新生儿披上一层“护身甲”。挂面是头晚去源昌小店买的,宽细都有讲究:宽面给产妇“撑腰”,细面给婴儿“长筋”。鞭炮要红纸包裹,放起来“噼啪”脆响,像替孩子先喊两嗓子,告诉山神:又来一个讨债的。
二
礼的回路,是一只空篮子。
德贵婆从满月酒回来,篮里原样装着二十个红鸡蛋、两包红糖、一条三尺三的土布。鸡蛋是主家染的,壳上一点红,像新漆的指甲;红糖用纸绳扎成“十”字,象征“十全十美”;土布是主家婆婆自己织的,经纬里夹着樟叶,搓一搓,满手清香。
她跨进自家门槛,先把篮子举过头,对着堂屋那口“光荣烈属”棺材晃一晃,像说:他爹,债收回来了。随后把鸡蛋排进米缸,红糖锁进橱柜,土布却铺在床头——夜里腰疼,扯一段束在胯上,第二天就能下地。
源昌小店门口有块黑板,谁家回了什么,都用粉笔登记:
“德贵婆:回土布一丈三。”
粉笔字经一场雨,淡了,又被新字覆盖;可山民心里那本账,却像刻在杉木板上,刀口深,永不怕雨。
三
礼有轻重,称杆在人心。
腊月杀年猪,松木家给德贵婆送了一块“刀头肉”,三指厚、五寸长,肥瘦相间,像一座微缩的雪山。她掂了掂,回礼两瓶“谷烧”、一坛酸菜。谷烧是自家蒸的,第一滴酒头专门接在锡壶里,度数高,能点着火;酸菜用山泉水腌,坛口勒两层棕叶,开盖“噗”一声,酸香冲鼻。
松木媳妇接过坛子,笑得眼角炸花:“德贵婆,明年你猪出栏,我留最好的后腿给你。”
一句话,把两块肉之间搭起一座桥——来年桥上来来往往,还是这两家人,还是这两副碗筷。
四
最怕“折礼”。
端午前,栓子从深圳寄回一盒“燕窝月饼”,德贵婆不认得洋文,只觉得盒子烫金晃眼,便拿去给“先生”老伴补寿。
月底,她腰疼病犯,去松木家借药酒。松木媳妇正拆月饼盒,见是她,脸一下子红到耳根:原来盒里早被老鼠啃得七零八落,只剩两坨灰白渣末。
德贵婆当晚把自家腌了五年的“虎骨酒”灌进两只矿泉水瓶,悄悄放回到松木家门口,再没提药酒半个字。
后来松木家杀年猪,给她送来整条猪尾,附一张红纸:
“补节,折礼,万望笑纳。”
德贵婆把猪尾红烧,端一碗给“先生”老伴,两人蹲在门槛上吸溜,一句话没说,汤汁却把旧账冲得锃亮。
五
礼的尽头,是空篮子对空篮子。
“先生”走后,德贵婆去吊唁,按规矩:白包五十、线香三炷、火纸一刀。她多带了一小袋自家晒的“艾草绒”,塞进逝者袖口——说驱虫,其实想还最后一笔人情:当年她难产,是“先生”一把草药把她从鬼门关拖回。
回篮里,只有一块“回礼布”——白粗麻,三尺三,刚好做一件“头巾”。德贵婆把它压在箱底,从此不再随礼。
直到栓子娶亲,她才把那匹白麻翻出来,染成枣红,缝成一张新床单的边。夜里小两口睡下,枣红在煤油灯下泛暗光,像一条沉默的河,把两代人的“往来”悄悄缝进同一个被窝。
六
如今,樟树源的石板路被旅游公司铺上了防滑木栈道。源昌小店改成“山货驿站”,黑板换成扫码收银,礼单存在云端。
可德贵婆仍守着她的搪瓷盆、毛笔、红纸条。去年村里整“农家宴”,她拎去二十个茶叶蛋, insist 要登记在“纸质礼簿”。工作人员笑她老派,她翻翻眼:“电脑能记住人情?停电了呢!”
宴席散,她篮子里回了一块“旅游纪念方巾”,印着“樟树源欢迎您”。她拿它抹桌子,擦灶台,不到两月,图案褪得只剩一行虚线字。
夜里,她把方巾绞成抹布条,扎在晾衣竿上,风一吹,像一截褪色的旗。旗子“扑啦啦”响,她忽然笑:
“礼尚往来,往到最后,都是一条抹布——
擦擦桌子,擦擦锅,
把今天的油渍,
擦成明天的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