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沉似一日


天,是不浓不淡的干净蓝。

村庄上空飘着几朵云,一会儿散成烟,一会儿又聚成花。

它们曳着我的目光,向空阔与辽远而去……引着心,去流浪。

连绵二十几天的雨终于停了。太阳一出,四下变得明媚。许久没见这样的云了,树叶在风里摇,云却静着。

风一天紧似一天,吹落门前的樟树叶子,也吹来浸骨的寒凉。远山的绿意暗了下去,山尖添了少许白。山间的橙黄与嫣红,也一日深过一日。

昨天上午G同志带我去石牌办了身份证。其实明年八月才到期,只是怕临时要用来不及,就花了四十元。

上次办证,还是和父亲一起在磷矿。一转眼,父亲走了快十四年了。想来,我一个土生土长的双河人,却从没在本地办过。

G同志说:“年龄报大了两岁,除了领养老金划算,去扫大街人家都嫌你年纪大。”

我捏了捏带硬茧的手心。听了只能笑笑。有什么办法?读到初二,就被父母安排去了砖厂。因年龄不够,借了村支书家他姑娘的毕业证。

年岁,就这么借来的年岁,从此便在我身上扎了根,再没归还。有时摸一摸掌心这硬茧,倒像是摸着了别人的年轮。

回家时,大门紧闭。我俯身,从砖下摸出钥匙——乡下人出门,没有带钥匙的习惯。

门一开,便听见叽叽喳喳的声响——母鸡孵的小鸡已长出大羽毛,在院子里乱窜。地上撒的小米被踩得凌乱。我抄起门后的笤帚,将它们赶了出去。

连日的雨,让院子地面长了层薄薄的青苔,低洼处还积着水。

G同志换上长衫,推出摩托车。轰鸣声由近及远,往庙兴湖去了。

我把带回来的馒头收进冰箱,转身去厢房找胶鞋,准备扫水。早年修房子时,把流水的地方垫高了,结果每回雨后,都得人工扫水。

今天回来,是为砍几根竹竿。提上砍刀,我走入屋后林子。

路旁那片桂花树,栽了快二十年,花早已开过。旁边的野枣树,倒窜得高过了屋檐,年年结着硬实的果子,无人照料,却自有一番生机。

往林子深处走,脚下是积年的竹叶,软而肥沃,是种菜的好底肥。

靠近渠边,我选了根老些的竹子,朝根部用力砍下去。“咚、咚……”刀口吃不进力道,总往外滑。

耳边传来竹枝相互摩擦的簌簌声,偶尔“啪嗒”一响,不知是哪根枯枝断了。

砍刀有些钝,好不容易放倒两根。我将枝叶削净,拖着往回走。

阳光从林间筛落,光线柔和,空气清冽。

一群鸡在松树下喔喔地刨叶子,树梢在风中轻颤。一只鸟掠过,丢下几声清脆的鸣叫。

野生的乌桕树叶,被秋风浸染,正悄然由绿变黄。

路过厨房,地上湿滑,一只蚱蜢从草叶上惊起。

啪!”我将竹子撂在门前的台阶下,掌心发麻。那沉甸甸的声响,闷闷地,不像砸在耳膜上,倒像夯在了我的心口。

这村庄的静,原是如此瓷实。

朝仓库那边去,柚子树还是青绿色,沉甸甸的果子往下坠。果皮微微泛着黄。

门“哐当”一声撞开,陈年的霉味混着饲料味儿扑面而来。旋耕机堵着道,斗车只剩个轱辘,几千个饲料袋堆成一座摇摇欲坠的小山——热天时一天十几袋攒下的“家业”。钢锯条?能自己跳出来才算奇迹。

正挠头,公公扛着铁锹从屋山头回来了,锹头沾着湿泥。“红阿子,回来哒?”他嗓门敞亮,铁锹“咣当”靠上墙。

“爸,找钢锯条。”

“锯么事?”

“竹子。”

他眯眼瞅了瞅杂物堆,没吭声,扭头钻进厢房。出来时拎着把锈迹斑斑的家伙,齿槽都泛着红。“试试看。”

我接过手,对着院里的废竹竿比划。没两三下,锯条散架了。

公公哼一声,转身抱出他的电动锉,插头一插:“看我的。”

这时婆婆提着满篮子青翠从田埂回来,额角挂汗。“红啊,我在挖中沟摘了些菜,你等哈带去啊!”她把篮子顿在板凳上,脱下外衫挂好,竹竿轻轻一晃。

“妈,咱园里还有黄瓜啊?”

“冬桃树下自个儿冒的苗,”她一手拍裤子上的草屑,笑意从皱纹里溢出来,“热天时我天天灌水,真给结出瓜了!”

她瞥见公公手里的电锉,眉头立刻拧起来:“咧个憨老突子!锯竹子用这啊?单锯子不比它强?”

“你懂么事!”公公梗着脖子,电线甩得啪啪响。

我赶紧打圆场:“爸,锯两截,一米四和两米六。”

他按下开关,锉头疯转起来。

我和婆婆对坐在大门前,埋头择着秋后新发的野韭菜。

婆婆抖了抖根上的土,问我:“还要不要?我再去揪些。”

我把择好的拢进篮里,摇摇头:“不带了,带回去也是我一个人吃。”

她没多说,把择好的扔进篮底,又拿起几根。“杨老巴子一早去找你胖幺婆玩去了。”她眼皮也不抬,“王婆子中了风,好不了啦,儿女都伺候烦了。”

她停下动作,望了望远处碧绿的稻秧田,“她以前对你静幺妈那样苛刻,人家能不记恨?”

我沉默着,把一根韭菜掐了又掐,然后将掐断的一截丢进篮里。那新鲜的断口处,立刻渗出些微汁液,散发出一股清气味。

那股清气味,和婆婆的话揉在一起,猛地钉进我心里——人老了,命就薄了。能一觉睡过去,反倒是福。

我捏着那半截韭菜,半晌没动。 指腹上,那点湿凉的汁液,久久不干。

一阵风吹过,我心里是满的,也是空的。满得装不下一句安慰,空得露不出一声叹息。

在乡下,很多老人的晚年,都说不得。

这风带着霜降后的凉意,我拢了拢衣襟。冬天快来了。

抬头看天,早上的云已经散尽了,天却比来时更蓝、更沉。那蓝色沉甸甸的,像是蓄满了整个季节的寂寥。

远山静默,天地间的颜色一日沉似一日。

那颗想流浪的心,沉沉地,落回了胸膛里,像一粒被深埋的种子,在土中安然阖上了眼。

它懂得大地的寒意,也信着来年的惊雷。

冬天到了,春天 的根,便在不远处的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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