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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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山下的人大多生得壮实,陈长石也是,老了,还有一把力气。吃过午饭,他披上衣服,袒露出黝黑的胸口,摇摇晃晃地上了南山。麦苗堆砌成厚重的青色。坐在田埂上,看着那些随风摆动的小脑袋,他心里一阵舒坦。点上一锅烟,他眯着眼,又想起了在学校当老师的日子。那个时候的他,年轻、倔,不肯出钱收买人,老师的位置被别人顶替了去。逢人提起,他总说,这就是命。家里最让他省心的是大儿子孟春。二儿子孟夏自从离婚后,除了吃饭睡觉,什么也不干。小儿子孟冬敢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不听话。今年,他刚好十八岁。想起家里的琐事,长石愁上眉梢,他把烟杆在石头上猛磕几下,大声地吼起秦腔:你二人原是一胎养……他自幼是我亲乳养,他婚姻是我做主张……父子当面把话讲,因此把你叫儿郎。吼完,长石心里畅快了许多。他吼出来的秦腔,气足,但不够味儿,因此他只在没人的地方吼两嗓子。唱词中本有一句叫产后你母把命亡,他嫌晦气,故意略了过去。村里秦腔吼得最好的是陈长青,无论是红事白事,村里人都请他去吼几声。他与长石年纪相仿,按辈分,他得把长石叫哥,又因为性格脾气合得来,两人成了几十年的好友。长石经常去他家,让他教几句唱词,再跟他学着画脸谱。

日薄西山,长石慢慢往回走,在路上碰到了村长陈长水。长水看到他,喊了一声长石哥,他立住了,陈长水又添了一句,刚从地里回来?嗯,刚从地里回来,长石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然后闷着头继续走路。陈长水是他在村里最不想碰到的人。因为孟冬和陈长水的女儿孟玉是相好。村里的人有着共同的祖先,取名都按辈分,彼此也根据辈分称呼对方,这样一来,孟玉应该把孟冬叫哥。长石多次警告孟冬,不要再和孟玉相好,孟冬嘴上答应,行动上却没有做出任何改变,仍然偷偷摸摸地去找孟玉。长石时常为此发脾气,可孟冬每次都和他争论。陈长水知道女儿和孟冬相好,也没有说什么,长石家的人他还算了解,除了孟夏外,都还正派。他也知道长石不想见到他,可毕竟同在一个村里待了一辈子,见面不说话总觉得尴尬。

长石回到家中,大儿媳锦莲已经把饭做好。见长石回来,她赶忙去张罗大家吃饭。婆婆翠叶正在穿针。娘,吃饭了。翠叶应了一声,又低声嘀咕,这个针眼怎么这么小。锦莲刚想上去帮她,门外就传来了孟春的声音,她只好跑出去,爹,孟春,赶紧去盛饭,我去叫孟夏。来到孟夏房外,她叫了一声,没人答应,她又叫了一声,老二,吃饭了。房里传来慵懒的声音,奥,知道了。孟夏从床上爬起来。

翠叶还没出来,长石发了牢骚,整天就知道缝那些破衣服,有什么用。孟春一言不发,他从不轻易表明立场,尤其在长石和翠叶中间。锦莲听到长石的话,又跑到翠叶面前,娘,快去吃饭吧,面该坨了,吃完再缝吧。翠叶叹了一口气,扔下手中的衣服。一见翠叶出来,长石就忍不住想嘟囔,孟春时刻注意着他,在他要说话之前,抢先一步说,爸,今年的麦子肯定有个好收成,再下几场雨,就好喽。听到麦子收成好,长石咧嘴笑了起来,脸上深深的纹路里都是笑意,庄稼就是他的命,往年,庄稼长不好,他就觉得自己也活不长了,庄稼长得好,粮食足,他就觉得自己能多活几年,在他眼里,庄稼是一家人的生命源头。他很快又高兴了起来,蹲在地上,利索地剥完几颗蒜,撒在油泼面上,咕咕噜噜地吃了起来,油飞溅在他雪白的胡子上,他一抹下巴,又大口地吃着,等到油再次沾满胡子,他又一抹,然后继续吃起来。抹了三四次,一碗油泼面里就只剩下几根香椿了。他吐了一口气,慢悠悠地把香椿送进嘴,细细地嚼着。油泼面里的香椿,每年家家户户都会上山采一些,储存起来。香椿与面合在一起才叫油泼面,二者少一样,都不能叫油泼面。

吃完面,腹中的暖热让长石感到满足,看着其他人也吃得很香,他更高兴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天天有饭吃,他便觉得这是顶好的光景。他把孙子抱到怀里,用他粗糙的手摸着孙子的小脑袋,小全,吃饱了吗?嗯,吃饱了,爷爷。长石笑了起来,尤其是最后一声爷爷,叫进了他的心坎儿。他盼望着孟夏和孟冬赶紧有娃娃,好叫自己儿孙满堂。放下孙子,趁着高兴,他又剥开几瓣儿蒜,仔细数着,数好五瓣儿,他先走到翠叶旁边,老婆子,来一瓣儿,翠叶把碗伸过去。孟春,锦莲,你们也来点儿,他把蒜扔到孟春碗里,把另一瓣儿递给锦莲。锦莲其实吃面的时候不爱吃蒜,别人感觉香,她只感觉到辣,难受,可公公给的,她不能不接,看着公公走向孟夏,她赶紧把蒜埋到了碗底。孟夏一个人蹲在角落,假装不知道长石过来。来一瓣儿?长石问。孟夏这才抬起头,犹豫了一会儿,把蒜接过去。

长石手中还剩一瓣儿蒜,他四下张望着,孟冬呢?孟春感觉到不妙,但是他又不能替着弟弟给长石撒谎,只好继续低头吃面。锦莲是一向不管家中的争吵,她觉得她的职责是,伺候好公公婆婆和一家人的吃饭,她怕卷入他们的争吵中会遭他们嫌弃,她始终认为,自己是嫁到陈家的,说到底也是个外人。翠叶觉得,其他人可以不开口,但她必须得开。她说,把饭留着,他自己回来吃就行了。她刻意没有说孟冬去了哪儿,尽管大家心知肚明。她也很反对孟冬和孟玉相好,可她毕竟是一个慈母的形象,长石暴躁,她不能再和长石一样。其他人都不想过早地引发一场矛盾,可孟夏突然说,他能去哪儿,找孟玉去了呗。平时孟冬总是当面说他懒惰,这让他一直有点儿讨厌孟冬。其他人不禁在心里对孟夏感到不满,这样会让长石提前发脾气。

果然,长石站了起来,咋就这么不要脸,陈家十八辈儿的脸被他一个人丢净喽!他喘着气又坐在椅子上,一口一口地,重重地吸着烟杆里的烟。其他人吃完面,也没敢进屋,都随着长石等孟冬。不大一会儿,孟冬回来了,他早已做好了和长石争论的准备。回来了?长石冷着声音。回来了。孟冬答了一声。翠叶说,快去吃饭吧。孟冬以为没事儿了,长石又突然说,你去哪儿了?没去哪儿,找孟山去了。孟山是孟冬最好的哥们儿。你是不是找孟玉去了?长石问。孟冬也没有犹豫,说嗯。孟冬的态度让长石又恼火了几分,陈家的脸还没让你丢够吗?孟冬说,我不觉得有什么丢脸的。长石说,孟玉是你妹你知道不。我知道,孟冬说。长石说,那你还跟她相好?孟冬不耐烦了,爹,祖上到现在都不知道多少辈了,我跟孟玉就是辈分上的兄妹,又不是亲兄妹,怎么不能相好呀。长石加大了声音,按辈分是兄妹,相好就是乱了辈分,你看这村里出现过跟你一样的人吗,有多少人在背后耻笑我们,你知道不知道!孟冬只撂了一句,我管他们呢!然后就去盛饭了。

长石正在气头上,还准备继续说下去,孟春知道,这个时候该去打圆场了。爹,您就别说了,孟冬肯定做得不对。他先表明立场,说孟冬不对,他知道这样会让长石心里会舒服很多。接着,他又说,这个问题我会慢慢跟他说,吵架多伤一家人和气呀。听到和气两个字,长石心里也冷静了不少。看到长石脸色好了一点儿,他拿出最重要的话,而且,我们这样吵,让外人听到,不是也不好。孟春把丢脸换成了不好。听到这一茬儿,长石开始后悔和孟冬争吵了。但他心里还是不舒服,他要去找长青。

长石刚出门,锦莲就追上去把手电塞进他的手里。他接过手电。孟春在后面喊,爹,路上慢点儿,早些回来。长石一摆手,今儿晚上不回去了。长青家在土坡上的一个院子里,长石刚上土坡,长青便看见了他。长石哥,你来啦,上来喝点儿。一听这话,长石心里的不痛快全部烟消云散。两人从屋里拿出一张桌子,两个板凳。长青取出他珍藏多年的苞谷烧,两人你一盅我一盅,喝到微熏,长石来劲儿了,扯起嗓子吼秦腔。长青一听,也来了劲儿。两人鼓起腮帮,一人一嗓子,院子里的其他人都闻声出来,端着碗蹲在地上,看两人的“表演”。喝得差不多了,两人互相扶着进屋,脱下衣服扔在一边儿,躺上床,背对背呼呼大睡。一觉闷到第二天晌午,长石肚子直响,便硬拉着长青去他家吃面。

一到家,长石便对锦莲说,今天中午做油泼面。锦莲看得出长石今天高兴,并且长青也来了,她不敢怠慢,把油泼面里的香椿放得格外多。面做好,一群人坐的多,蹲的蹲,开始了“吃面大会”。长石和长青蹲在一起。两人把面吸得呼呼噜噜,像是在比谁吸得更快更响。住在长石对面的陈长茂也端着碗出来了。长茂,来吃面,锅里还多。长石招呼道。孟春也附和着,长茂叔,来吃点儿吧,还多。长茂笑着说,长石哥,就你家是好日子,天天吃面。长石说,吃个面么,是啥好日子,快来快来。长茂说,我回去拿个碗,给娃盛点儿。长茂把碗拿到长石家灶上,锦莲说,长茂叔,我来盛。不用不用,我自己来。长茂随便夹了几根儿面。锦莲把碗夺过来,又狠狠地捞了几筷子,还夹了几大颗香椿,最后泼上辣子。长茂见状,说,你看你,这么多,娃咋吃得完。锦莲说,长茂叔,几根儿面就泼辣子,多浪费呀。长茂不再说什么,把面拿回去分给娃娃。

长石一边吃面一边问,长茂,这面咋样?长茂看了一眼正在吃面的娃娃,说,香得很!他取出一颗蒜,扔到长石面前,长石哥,吃面咋能不吃蒜。长石把碗放在旁边的地上,捡起蒜,长青从长石手上把蒜拿过去掰开,一人一瓣儿,剥了起来。剥好后,长石开始和往常一样分蒜,分到孟冬的时候,孟冬说,辣死了,我不吃。长青打趣道,你这娃,就不会吃面么。他走到长石面前,把碗伸出去,说,他不吃我吃。长石把蒜放到了长青碗里。吃完饭,一堆人坐在门前乘凉,长茂走过来给大家发烟。长青说,这带把儿的你自己留着抽吧,我抽这个,他举了举手中的烟杆儿。长石也说,我有烟杆儿。长茂又把烟递到了孟春面前,孟春看了一眼长石,见长石点头,他才把烟接过去。发到孟夏,孟夏摇着头说,长茂叔,你晓得的,我不抽烟。长茂笑着说,忘啦你不抽烟。他又走向孟冬,孟冬赶紧起身,说,长茂叔,我不会抽。长青又道,长茂,孟冬那白净样儿,一看就不是当农村人的料,你这低档次的烟就别给人家发啦。长青说完,众人哈哈大笑起来。孟夏听到这话,心里一阵不屑。孟冬倒没什么感觉,只是觉得该去找孟山了。

长青走后,锦莲开始收拾碗筷,翠叶也帮着收拾。锦莲说,婆婆,我来吧。翠叶说,两个人快一点儿。锦莲忽然看到桌上有一盘昨天吃剩的菜,说,这个就倒了吧?翠叶说,放到窗子外面凉一夜,明天还能吃。孟夏在门外听到了,走进去一把端起那盘菜。翠叶说,你干啥?孟夏说,这都坏了,还不倒了?留着干啥?翠叶说,谁说不能吃?放在窗子外面凉一夜,明天还能吃。孟夏说,那也不能吃了,他端着盘子就往猪圈走,翠叶跟在后面,他跑了起来,翠叶一边追他一边喊,拿回来,还能吃!他加快速度,跑到猪圈,把菜倒了个干净。

翠叶生气了,说,你一点儿都不会过日子!孟夏说,那也比吃剩菜剩饭强,这么热的天,吃坏了咋办?翠叶没再说什么,气呼呼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长石见这一幕,也没说什么,他确实很节俭,但他也觉得,隔夜的饭菜应该倒掉。孟春赶紧进房子去安慰翠叶。锦莲假装没听到,继续洗着碗。孟冬根本不在意这些事儿,他脑子里面装的是别的事情。

第二天吃过午饭,孟冬去找孟山。孟山这次回来又把头染成了红色。在长石眼中,孟山就是个二流子。所以他一直给让孟冬不要跟孟山来往。可孟冬不以为然,他甚至很欣赏孟山。孟山一见到孟冬便说,孟冬,我这头发咋样?孟冬笑着说,帅得很!接着,他又说,你啥时候走?后天吧,孟山说,你跟我一起去省城呗。孟冬挠了挠头,我这……咋走呀?孟山说,因为你爹?嗯……还有孟玉,孟冬点了点头。孟山说,怕什么,我给你点儿钱,你出去闯,等发达了,看你爹还咋说你,孟玉肯定愿意等你,到时候你风风光光地娶孟玉过门。孟冬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再想想吧。孟山说,嗯……你再好好想想,今年我的理发店生意还挺好,明年就能把车开回来了,给我爹争口气,看他们还说我是二流子!

和孟山谈完,孟冬决定去找孟玉。来到孟玉家旁边,他把手放在嘴里,吹了一声口哨。孟玉在屋里听见了,过了十来分钟,她走出来。孟冬说,走,抓鱼去。孟玉回头看了看,说,又抓鱼去呀。孟冬说,你爹问了,你就说你去了王婶家学绣花。孟冬和孟玉来到河边,河水清澈见底,一条条肥鱼在波光下窜动。孟冬解开系在竹筏上的绳子,说,你撑竹筏,我来插鱼。孟冬砍下一根竹子,然后削尖。一人撑筏,一人插鱼。竹筏在河边上婉转,一条条大鱼被孟冬装进袋子。临近傍晚,两人开始数鱼。孟冬说,一共十条,我五条,你五条。孟玉说,我才不要嘞。孟冬说,这么好的鱼,咋不要?孟玉说,回去我咋给我爹说?孟冬挠了挠头说,那这样,我卖五条,然后把剩下的拿回去做了,晚上我给你送几块儿过去。孟玉说,大晚上的,被人看到了多不好。孟冬说,有啥不好的,又不是干偷鸡摸狗的事儿。

孟冬拿着鱼,刚到家,便听到争吵声。先是孟夏的声音,这活儿我不干。长石说,为啥不干?每个月还给你发钱。孟夏说,去每家每户收破烂儿,根本就不是我这种年轻小伙子干的。长石有点儿生气,那你觉得你该干啥?孟夏说,反正肯定不应该干这个。长石怒了,你就什么也不干,天天在家吃现成的是不?孟夏说,从今天开始,我再吃这个家一口饭,我就不姓陈。长石说,好……好,不吃还省我一口粮食。孟夏气冲冲地跑回房间,“轰”的一声把门摔上。陈长水也不好意思再待下去了,他说,长石哥,我先走了,再去问问别家,看谁能干这个活儿。

孟春刚好从地里回来了,他放下背篓。长石坐在凳子上发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刚才我是不是把话说得太重了?孟春说,不重,不重,您消消气,我待会儿去给孟夏好好说。长石嗯了一声。孟冬等陈长水走远,才出现在长石面前。长石习惯性地问了一句,去哪儿了?孟春心头一紧。孟冬说,插鱼去了,插了五条,让大嫂今晚做三条。孟春松了一口气。长石说,有空了去地里看看庄稼。孟冬说,奥,有时间就去看。长石还想说什么,翠叶开口了,鱼是没有你地里的小麦苞谷好吃?长石住了口。

锦莲熬了一大锅香喷喷的鱼汤,还炸了一竹筐鱼块儿。孟春端了一碗到孟夏的房间。孟夏说,我不吃。孟春说,干嘛跟自己过不去呢。孟夏把头埋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孟春拍了拍孟夏,快吃吧,现在不吃,半夜饿得难受。孟夏爬起来,端起鱼汤就往嘴里灌,灌着灌着,他哽咽起来,哥,我想红禧了。孟春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红禧是孟夏之前的老婆。几年前,孟夏去县城看胃病,照看他的护士就是红禧。那时候的孟夏,也是个茂腾腾的后生。两人一来二去,有了感情,很快便结了婚。可长石却慢慢开始不喜欢红禧了。红禧是在县城里长大的,从小娇生惯养,在家里什么也不做,只是每天穿着短裙,顶着一头烫卷的头发,把嘴唇抹得通红,用长石的话就是,嘴唇红得像吃了死老鼠一样。同时,红禧也正在厌倦这个家,家里摆满了农具和粮食,她嫌脏,一天三顿面,她吃不下去,买东西很麻烦,洗澡也不方便。尽管孟夏对她千依百顺,她依然受不了这里的生活。

有一天,红禧对锦莲说,大嫂,咱们一起走吧?锦莲说,去哪儿?红禧说,反正我不想待在这个穷地方了,你能待得下去吗?锦莲说,我就是农村长大的,当然待得下去。红禧说,大嫂你是个好人,长得也不差,为啥要在这受罪,跟我去县城,我保准给你介绍一个富贵人家。锦莲心里一阵慌乱,她说,弟妹,你……你开什么玩笑呢,我可不愿意落一辈子骂名。红禧说,你再好好想想吧,想好了告诉我。从那之后的几天,锦莲一直躲着红禧。红禧按耐不住了,说要回娘家待几天。就这样,红禧回了县城。四个月过去,她还没回来,也没给家里捎信。孟夏感觉不对劲儿,便去县城找红禧。到了红禧家,看门的老大爷不让他进去,两人争吵起来。不一会儿,一个脖子上带着金项链的男人走了出来,他推搡着孟夏,嚷道,干什么,干什么!想强闯民宅吗?他看了一眼孟夏,又道,哪里的要饭的,赶紧滚!“砰”的一声,大门关上了,孟夏呆呆地立在台阶下。

孟夏失落地回到家。长石道,我就知道你娶回来的不是什么好东西,把她当宝一样供着,现在看明白了吧,活该!他拍了拍自己的脸,又说,我们陈家什么时候出过这样的事儿,我这张老脸,全家人的脸,祖宗的脸,都让你败光啦!孟夏一声不吭。孟春说,爹,再等等吧说不定过几天就有信儿了。可过了几天,等到的是一封离婚协议书,红禧已经在上面签了字。看到离婚协议书,孟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长石说,哭什么?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她要离,咱就离,签字!长石把笔递到孟夏面前,孟夏一动不动,他怒了,硬把笔塞到孟夏手里,快签!孟夏握起笔,失神地看着纸上写的红禧两个大字。长石的心里窜出一团火,他把孟夏拉进屋里,摁在椅子上,然后把离婚协议书铺在桌子上,吼道,快签,不签我打断你的腿!翠叶和孟春想进来,长石堵住他们,说,谁敢管,我把他的腿一块儿打断!孟夏只是留着泪,手上没有任何动作。长石扬起手,重重地扇在孟夏脸上,你签不签?孟夏身子一歪,声音颤抖着说,签……我签。

想起和红禧的事儿,孟夏哭得更凶了。孟春知道越安慰他哭得越厉害,只好说,我再去给你盛一碗鱼汤。孟冬乘着锦莲把鱼炸好,偷偷藏了几块儿,然后去找孟玉。到孟玉家外,他吹了一声口哨,过了十多分钟,孟玉出来,他说,我给你带了鱼。孟玉接过鱼说,我拿回去,咋跟我爹说呀?孟冬说,那你就在这儿吃完回去吧。孟玉慢慢地吃了起来。吃着吃着,她抬起头,说,孟冬哥,你别看着我吃呀。孟冬笑着说,好好好,我不看……我不看。他转过头。孟玉吃完鱼,好了,你赶紧回去吧。孟冬说,等会儿。孟玉说,怎么了?孟冬走近孟玉,突然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孟玉的脸瞬间红了起来,她看着孟冬,说,孟冬哥……你……你。咳咳,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咳嗽。孟玉捶了孟冬一拳,捂着脸跑回了家。孟冬摸摸自己的胸口,笑了起来。

第二天下午,陈长石黑着脸从地里回来,一回来,他就问孟冬,昨天晚上你干啥了?孟冬的心“咯噔”一下,他没有说话。长石说,真不害臊呀你,今天我把话撂这儿,你要是再去找孟玉,你就别回这个家了!翠叶问,怎么了呀?长石说,呸!你问他,我都不好意思说。陈长水也知道了这件事儿,她对孟玉说,那个孟冬除了脸长得白,有什么好的?长水的媳妇儿死得早,只剩这么一个女儿陪着他,所以他平日从不打骂孟玉,就算很生气,也只是以平常的语气跟她说话。孟玉说,不知道,我就是喜欢他。

晚上,长水让孟玉去牛棚里喂牛,孟玉一进牛棚,发现牛棚是空的,等她准备去问长水时,才发现身后的门已经被锁上了。长水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来,玉呀,爹也是为你好,你跟孟冬本来就不该相好,爹什么事儿都依着你,可爹是村长,也得顾及脸面呀。你先在这牛棚待一段时间,爹找人给你订个亲。孟玉拍打着牛棚的门,爹,我不要订亲,我要嫁给孟冬哥。长水说,我都替你打听好了,邻村刘村长家的儿子,能干,心地还好。今天晚上,你就将就在牛棚里睡吧,被子我已经放在里面了。孟玉一边拍打着门一边哭了起来,爹……爹!你快放我出去呀,我不要订亲。长水背过身,假装没听到。

孟冬偷偷在长水家门外观察了好几天,发现孟玉被关在牛棚。半夜,他从床上爬起来,翻进长水家,用钢锯条锯牛棚上的锁子。孟玉惊醒了,问道,谁?孟冬说,孟玉,是我呀。孟玉顿时高兴了起来,孟冬哥,你咋来了?孟冬说,我是来接你出去的。孟玉透过门缝说,可是……我出去了,我爹要是知道了……孟冬说,先别说话,我放接你出去了我们再说。孟冬把锁锯开,拉着孟玉跑到了村外。孟玉说,孟冬哥,有啥你赶快说呀。孟冬说,孟玉,你愿意跟我走不?孟玉问,去哪儿?孟冬说,去省城。去省城?孟玉惊道。孟冬说,待在村里,我爹和你爹肯定不让我们相好了。孟玉说,去了省城,我们干啥呀?孟冬说,找孟山,他会帮我们的,而且我也攒了一些钱,够我们去省城了,怎么样,去不去?孟玉想了想,如果留在这里,就得嫁给刘村长的儿子,她一咬牙,好,我跟你走。两人连夜赶向了省城。

陈长水早上起床,发现牛棚的锁被锯开了,孟玉也不见了,他出了一身冷汗。过了一会儿,他去了长石家。长石这才发现,孟冬也不见了。长水说,肯定是孟冬半夜把孟玉带走了。长石一言不发。长水又说,这事儿你得给我个交代。长石看了一眼长水,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为啥要给你交代。长水说,孟冬把孟玉带走了,你不得给个交代?长石说,谁说孟玉不见了,就是孟冬带走的,孟冬也不见了,我找谁要交代去?孟春赶紧出面,拉着长水说,长水叔,孟冬和孟玉年轻气盛,肯定只是一时冲动,等他们在外面受苦受累了,肯定就知道回来了,您先别急。

陈长水走后,长石一天没吃下饭。孟冬和孟玉一到省城,就去找了孟山。孟山给了孟冬一些钱,说,这附近有家凉皮店,里面有个姓王的师傅正在收徒弟,他说要把秘制凉皮的配方传下去,你们去拜师,说不定可以拿到配方。两人找到那家凉皮店的王师傅,说要拜师。王师傅指了指后院,劈柴去。两人来到后院,发现有几十号人都在劈柴,劈到下午,王师傅又叫他们去挑水,有的人受不了,说,这不就让人白白做苦力,我不干了。陆陆续续走了几个人。孟冬跑去问王师傅,王师傅,我们是来学秘制凉皮的配方的,不是来打杂做苦力的。王师傅说,哼,想学我的秘制配方的人多了去了,不想干这些活儿你可以滚蛋。孟冬闭了嘴,又乖乖地去挑水。孟玉说,我咋感觉这是骗人的呢?孟冬说,说不定这就是考验呢,反正在这儿每天有饭吃,有地方住,每个月还能拿点儿钱。

因为只是干活打杂,找王师傅拜师的人逐渐也少了起来,两个月过去,只剩十来个人留了下来,还是干着劈柴挑水的活儿。孟玉对孟冬说,这啥时候是个头呀,我爹在家肯定要急死了。孟冬说,我回去一趟吧。那我呢?孟玉说。孟冬说,你不能回去,我回去跟他们交代清楚。孟冬回到家的时候,长石正在吃饭,看到孟冬,他把手中的碗摔得粉碎,拿起棍子说,你还敢回家,看我不打断你的腿,看你还怎么跑,你把人家孟玉带哪儿去了?翠叶和孟春赶紧去拉住长石。翠叶说,他都回来,你还要打他?长石放下了手中的棍子。孟冬跪在长石面前,把去省城的经历说了一遍,然后掏出一沓钱给长石,爹,这是我攒的一点儿钱,您拿去吧。不要!长石说。翠叶把钱接过来,塞进长石的口袋说,你就拿着吧,孟冬孝敬你的钱,咋不要?孟冬又说,我去找长水叔,给他说清楚。

陈长水看见孟冬,气不打一处来,他抓住孟冬的衣领,说,孟玉让你带哪儿去了?孟冬又把去省城的经历说了一遍。说完,他又掏出一沓钱。长水说,凭这就想让我把女儿给你。孟冬说,长水叔,您相信我,等我赚到大钱,我一定把孟玉风风光光的娶过门。长水看孟冬还算有点儿志气,行,我等着,要是你做不到,你敢回这个村,我就敢打断你的腿。第二天,孟冬要走,翠叶含着泪说,孟冬呀,觉得外面苦了,就回来。长石摆着手说,赶紧滚,赶紧滚。等到孟冬走远,他落了几颗老泪。

回到凉皮店,他继续打杂。每次快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都会在心里说,一定要拿到配方,赚大钱,娶孟玉,给爹长脸。一年过去,店里只剩下孟冬和孟玉了。王师傅把孟冬和孟玉叫到自己房间,问道,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孟冬说,他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儿。王师傅说,跪下。孟冬疑惑地看着他。王师傅又说,跪下。孟冬这才明白过来,赶紧拉着孟玉跪下,说,拜见师父。王师傅把配方交给孟冬后,就病倒在了床上,临终前,他对孟冬和孟玉说,我得这个病很多年了,我也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我无儿无女,但我不想让这配方失传,你一定要好好把他传承下去。另外,把我的遗产都捐了吧。

师父离世后,孟冬开始经营凉皮店。其他人看卖凉皮挣钱,都去开店,光孟冬的店旁边,就新开了好几家。渐渐地,孟冬的生意开始惨淡起来,他只能开始降价,可一降价,就要赔。一年多时间,他已经把店面都赔了出去。孟玉劝孟冬回去,孟冬说,现在回去,肯定让村里人看不起,我要风风光光的娶你,也让我爹长脸。他找孟山借了一些钱,租了三轮车,沿街去摆摊卖凉皮。他专挑人多的地方跑,有时候一天跑十多公里,虽然累,但赚到了钱。两年时间,他还清了赔出去的钱。在这两年中,他没有回一次家,但每个月按时给长石和长水寄钱。可村里的人开始说闲话了,说孟冬和孟玉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现在不好意思回家了。虽然长石和长水知道孟冬和孟玉在挣钱,但人言可畏,慢慢地,他们两个在村里遇到,也不说一句。

孟冬把债还清,但他觉得还不够,他要继续摆摊。又过去一年,他把店面重新买了回来。师父的店,他不能丢。由于摆摊的时候,名声打了出去,所以店铺一开张,生意就很红火,短短一年时间,他买了房子和汽车。就在他一心经营店铺的时候,孟春突然捎来信,说长石查出来有肺结核,需要赶紧治疗。孟冬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五年没回家了。他连夜开车和孟玉一起回村。天亮的时候,他到了村里。这时候他才发现,村里已经大变样,土路变成了水泥路,空地上修出了篮球场,一群孩子正在抢一个篮球,长香椿的山坡上也种满了苹果树。回到家,长石躺在床上,头发和胡须都更白了,孟冬忍不住大哭起来。孟夏又娶了一个媳妇儿,邻村的,是个哑巴。

当天,孟冬就带长石去了县城的医院。村里的人都传开了,孟冬带孟玉出去,挣了大钱,现在回家给他爹看病。半年多时间过去,长石顺利出院,由于治疗及时,他已经痊愈。孟冬觉得,是时候娶孟玉过门了。他向长水提了亲,上门下聘礼时,长水拍着孟冬的肩膀说,好小子,叔没有看错你。他们结婚那天,邻村都来了好多人。孟冬对结婚的事宜都不大了解,孟春说,我来管事儿,你负责结婚就行。吃完喜宴,孟春对大家说,我请了一些会唱歌跳舞的来表演节目,不想看的,就回家,想看的,可以留在这里。孟春说完,只走了几个人。节目一直到晚上还没表演完。长石又把村里熟悉的人叫到一起吃饭,这饭比喜宴更丰盛,是专门用来招待同村的人的。大鱼大肉摆满了好几张桌子。饭桌上,孟冬开口道,长青叔,你不去吼两嗓子?长青看了看台上正在唱歌着流行歌的漂亮女郎,笑着说,老啦,吼不动啦。说完,他低头扒拉着碗里的菜。孟冬也不好再说什么。他一直在等着上油泼面,可菜都快吃完了,还是没见油泼面。看大家都在吃菜,他也不好意思让锦莲再去做面。吃完饭,小全问孟冬,三叔,省城是不是特别好呀,比我们这儿好得多?孟冬一时间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笑了笑。

结婚后半个月,孟冬和孟玉要回省城,孟玉想让长水和她一起去,长水说,城里住不惯,在这儿当个村长多美的。孟冬也对长石说,爹,跟我去省城住吧。长石说,我可不去,这里有山有水,住着舒服。翠叶也赶紧说,是啊,我和你爹还有地要种呢。孟冬又看向孟春,孟春说,我和锦莲就在这陪着爹和娘吧。锦莲点点头。孟冬最后看向孟夏,孟夏不好意思地说,村里承包了一些果园,我在里面干活儿,也挺好。哑巴二嫂也用手比划着,意思是不去。

第二天一大早,孟冬和孟玉动身去省城,一家人把他们俩送到村口,长水也来了。翠叶说,孟冬,经常带孟玉回来回来呀。孟玉说,娘,保证经常回来。孟春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长石抹了抹眼睛,拉着长水说,走,老亲家,去喝两盅。长水笑着说,走!

在车上,一座座青山从孟冬耳边掠过,他还惦记着那碗油泼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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