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冬淮
楔子
青魅,在她还未成为七噩之一以前,并不叫青魅。那时她的名字叫做江青衣。
可是在那个她还叫做江青衣的时候,距离现在,早已经过了很多很多年。因为爱,她等候他们归来;因为爱,她化石而望踌躇几百年;只因爱,她沦入魔道,执着不灭。
一 战乱·离别
这里是奡央大陆的他沃之域,垂天之塞。
垂天之塞很普通,是他沃东南方向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村庄,坐落于崮廷山脚下,波澜壮阔的芦江在山前流过,水中生长着的鱼类,是垂天之塞的村民们维持生计的主要来源。环绕在村落四周的树木青葱翠郁,松柏连成一片,四季长青。
这是春季。
簌簌零落的梨花在院子里四下飞舞。简陋却非常宁静的竹楼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暮春的阳光照进山林,惹起芳菲大片大片的凋散。蜂蝶不再迷恋残花,空气中的阳光开始有了些炎热的味道。
青衣坐在梨花下的石凳上,手中拿着件白色的丝绸,静静地低首在上面引针穿绣着。洁白若雪的梨花扑在她衣襟上,一身青如翠竹流水的长裙将她映衬得更加温婉秀丽。
“吱——”竹楼上的门突然被打开,一个穿着灰色短衫的少年走了出来。大约十四、五岁的年纪,黑色的头发用白绸带束了起来。腰间隐约还挂有一支青碧色的玉笛,异常美丽。然而,他俊俏的脸上却有着可怖的苍白,仿若黎明时分脆弱的月光。他抬头望着前方,突然金色的眼眸里有了一丝狡黠,放轻了脚步,他小心翼翼地走过院子,来到背对着竹舍正用心刺绣的青裳女子身后。张牙舞爪了好一会儿,看到青衣似乎毫无察觉到的样子,他像是有些无可奈何地泄下气来,然后又伸出右手准备猛地吓一下她。
“别玩了,白柝,我早就知道你出来了。”青衣突然回过头来,落在她发丝上的梨花瓣一下子就全被甩了出去,瀑布般的青丝直泻到腰际,没有任何的装饰,白净的脸庞上有着花苞般美丽的笑靥。金色的眸子,与少年的一模一样。黑色的睫毛上沾着少许花粉,从少年的角度望过去,像是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子,微弱而美丽。
少年没有惊异,只是无所谓的耸了耸肩,摊开手,“我也早知道你知道我出来了,只是没想到你那么沉得住气。而且……” 突然,他神秘地笑了笑,将头凑向青衣的肩膀,“…我只是想……”转移了话题,少年眼疾手快,右手迅速在青衣身上一捞,拎出来了一个白色的香囊。光滑的锦面上绣着几朵栩栩如生的梨花,但明显还未完工——锦缎上,一枚细细的花针正胡乱的别在一侧。
“噢,原来是在绣香包啊!嗯,让我猜一猜,这里面装了些什么……”全然不顾一旁青衣羞地涨红了脸,少年将香包移向鼻子,嬉笑着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嗯?……蒲草,紫香,秋海棠,如心果,相思子,还有,青芙蓉……”少年回过神来,冲青衣晃了晃手里的东西,青衣红着脸劈手一夺,却被他躲开了。“哈!可让我逮着啦,不用猜,这一定是给秦修大哥绣的了!”名叫白柝的男孩子笑着朝青衣眨了眨眼睛,青衣脸更红了。突然伸出手,趁着白柝得意忘形的时候青衣用力抓住了他手里的香囊,猛地扯了回去,“你这小子,成天没事干就算了,还要你来管这些!”
白柝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反而有了一种他没有过的严肃。他盯着青衣,手里来回把玩着腰间的那柄碧色长笛。许久,他才垂下了眼帘,轻轻道:“姐姐,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青衣还未回过神来,只是低低整理着手中的香包,勉力咬着下唇,被人窥破心事般的羞赧,也没有发现白柝的异常,头也不抬地答道:“好啊!没问题,你说说是什么事。”
“我想和秦修大哥一起西征……下个月就出发。”
青衣起初怔了怔,但随即一惊,慌忙间站起了身,手指下意识地一松,白色的香包啪地掉到了地上。她猛地抬起头,正好对上了白柝投过来的坚决的双眼。
现在是氐氏三百七十二年的季春。位处他沃之域的西蓬帝国正与奡央人之一族开战。作为他沃之域的原著民,因为这几年来他沃北边地区大规模的冰封扩散,引起许多国人逃往南边避难。释族作为奡央五族之一,在此时就不得不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人族发动战争——即氐氏三百六十年仲冬,释之一族的王下达了西征的命令。经过十几年来漫长的战争,释之一族继七年前击败了奡央十大人族中的令、石、子、靳四族,吞并了近小半个奡央后,再度击败了九族中最强的明族——中傲国!本来就在西征军团准备班师还朝的时候,那些剩余的几个弱小的人族竟然反击了起来,而且还接连赢了几场大战,扳回了明族输得一败涂地的战局!与此同时,国内冰封南移加剧。西蓬帝国的统治者迫于局势又派出了双生之神的战神麾下南战五军中秦衍武与钟离千界两位元帅奔赴前线。而秦修,正是秦衍武元帅帐下的少将。因此,他也要随军西赴。
二 纠葛·相思
秦修来找青衣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那时青衣正和白柝一起在芦江里收昨天撒下的网。
混浊的江水在夜色里显得更加深邃,奔腾不息的芦江咆哮着涌往前方。江岸上生着的刚刚长出青嫩短叶的芦苇,连同模糊不清的影子一起在江水的咆哮声里微微摇曳。夕阳早已经坠下,余光也渐渐消失黯淡了下来。偶尔有飞鸟掠过江面,嘴里叼着一两条肥硕的鱼,然后迅速掠过天际消失不见。
长满厚茧却依旧修长有力的双手拨开上一季茂密枯黄的芦苇,随之显露出了一个身形高大的年轻男子的轮廓。隐约中穿着一件素白的长袍,头发被玉簪高高的扎了起来。圆月在他身后渐渐升起,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散布着几座零星的小岛,像是正从江底苏醒的怪兽显露出的冰山一角。
他眯起那一双漂亮的眼睛,看了一眼正前方的小岛后吐出一口气,继续向前走去。捋起的袖口上露出军人多有的铜色皮肤。脚下这座岛屿与前方岛屿的接界处,仍是隔了很远的距离。然而他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便直掠了出去,足尖在快要落水的那一刹,轻若无物般地点了点水面,然后又重新拉高了起来,几道涟漪迅地扩散开去。忽然间,前方岛屿的下部像是刹那间绽开了一道光,水面上居然迅速浮现出了一张巨大的暗银色的光阵来。他瞳孔猛地一缩,金色的眸子陡然精光四射!
那是——!
来不及多想,他身形迅速往后一退,右手下意识地按向腰畔,一柄黑色的长剑霍然出鞘直跃向他手心!巨大的金色光芒一霎那笼罩他全身,照亮了整片水面!
在金光包裹了整片水面的同时,铺天盖地的潮水自前方接连汹涌卷起,滚滚涌来!秦修扬起手中的长剑,天裂般的灵力瞬间斩下!
“天龙战!”
“轰——轰————”震耳欲聋的响声猛然响彻江面,巨大的力量刹那劈开了正前方的那座岛屿。暗银色的光芒如燃烧的火焰般循着刚刚的阵遍布整个江面,闪电般脉络分明地传递开去!似乎是想要挡下他的剑气,他冷哼了一声。在岛屿崩裂的刹那,透过漫天的黑色碎石,他看到了被银绳捆起来的青衣和白柝。而在他们身侧,暗银光阵的中心,赫然矗立着一名闭着眼睛的蓝发鲛人!青碧色鳞片包裹着的长尾悬停在光阵上方,千万缕光形的水波环绕在他身侧,挡住了他刚刚斩出的剑气。那些漫天的岩石轰然纷纷下坠,搅碎又击出无数个波光闪烁的月影。
“鲛人?!!”那个瞬间,他不可置信的脱口惊呼。而与此同时,他还看到了那个鲛人渐渐睁开了眼睛。寂冷的碧色,令人一望便生畏惧之意。
“步弱”,那个鲛人直直地看着他,嘴里轻轻吐出了两个字。
根本来不及反应,秦修只觉得眼前一花,耳傍就骤然响起了滚滚海浪的重叠声,身侧传来的磅礴的压力使得他几近窒息。
鲛人!怎么会是鲛人!难道?…除非……
青衣站在山崖上,望着左手边蜷缩在山窝里的村落。灰色的江水在她脚下冲击着两岸的土堤,青青的草蕨开放成一片片碧色的绸子,将芦江绕了起来。江面上还是散布着零星的岛屿,惟一不同的就是那座十几天前因激战而四分五裂的小岛,像是被天神愤怒地用神斧斩开了,从正中央裂开,触目惊心的伤迹宣告着它不久前所承载过的激烈战斗。
阳光时明时暗地洒落,空中漂浮着的几朵白云如同水面上盛开的莲花,美丽宁和,却又轻盈的仿佛完全没有重量。将光线兜起又放下,惹起山岭上迅速聚起一片阴霾,但很快又散了开去。突兀的山崖刺破林间的一抹绿,夺目的荒凉上只有浅弱的肉眼几乎分辨不出的草色——那是生于岩石上的生命力极强的裳草。流散的风不时拂过山岭,引起广袤树林上涌起绿色大海般的层层波浪。
那天夜里的……是个鲛人?但怎么可能!鲛人?……他们不是一直在奡央北方的青空海上吗?又怎么会到这里来?……而且看那个鲛人的样子,似乎还是一名术法上绝顶高手……要不是白柝后来用翡彤控制住了他,不然秦修……唉,但那个鲛人来他沃的目的又是什么?……还有白柝,翡彤,西征……她突然觉得莫名的烦躁,所有所有的事情全都涌进了脑海,令她头昏不已。
“全乱了全乱了!!”心乱如麻,突然间她忍不住抱头低喝了一声,语气里全是令她不安的焦躁烦倦。再不去想那些,她索性一个人蹲坐了下来,抱着头,任凭崖口凛冽的山风吹乱了她的发丝衣袂,渐渐将她焦躁不宁的心抚平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心终于平静了下来。她长长吐出了口气。突然,身后传来了一阵清晰的脚步声,她身体一顿,是他来了么?……慌忙站起身来,转过了头,在看到正伫立在自己身旁的高大健硕的男子时,她的心有一瞬的恍惚。
墨色长发简单地用青绳捆起来散在脑后,睫毛在狭长深沉的眼眶上投出黑色羽毛般清晰的影子,眼眸里混杂着疲惫和军人所特有的锋利的神气。随意的浅灰布衣,褪下戎装的男子在阳光下显出另一种阳刚的美。右手袖口被捋了起来,略显古铜色的皮肤在靠近手腕的地方有一条长而深的伤口,翻卷出的皮肉在两侧结成了一条令人触目惊心的伤痂,像条长长的小丘一样隆起。秦修迎着青衣抬起的头微微一笑,露出两排白净的牙齿。他抬起手,在青衣肩上拍了拍。
金色温暖的阳光瀑布般泻落在崖口,五色的野花被风吹起了甜蜜的芬芳。
“伤口还痛么?”看着他的手臂,青衣小心翼翼地抚过那些疤痕,问。
他怔了一怔,拿回右手,不在意地扫了一眼,笑,“这算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了……而且你没有听过吗?伤疤是男人战斗的功勋哎!”他将袖口拉得更高,露出了很多条以前留着的伤疤,“啊?”
她无奈地笑着摇头,“你也还是要珍重自己的身体啊。”
他笑了一笑,拉下袖口,默许。
“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早?我们约定的时间不是还没到吗?”望着眼前的壮丽山河,她缓缓开口,“而且,你怎么又穿上这一身衣裳?”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又看向她,不明所以,“怎么了?不好看吗?这是我们第一次遇见时我穿的啊,你不记得了么?”
怎么会忘?怎么会忘?……那个日子…她恍然间失了神。直到面前有一双晃动的手才拉回了她的思绪,掩饰,慌忙开口,“啊?好看啊,很好看……”话刚一脱口,她就后悔了——面前的秦修沉下了脸,不说话。忽然间,她竟想起了清醒刹那耳边传过的话,“嗯,我来这么早,是想多和你待一会儿啊。”
刚一想起,她猛地醒悟了过来,“呀!”脸颊刷地一下飞红起来。
“这样也会分神?你真是强啊……方才我上来在你身后看了你好一会儿,你蹲了那么久站起来脚居然都不会麻,我本来都还准备好了英雄救美呢……”
“啊?”她张大了口,尴尬的沉默。
看着在阳光下身形挺拔的秦修,青衣几次三番都准备开口打破这诡异的尴尬,可最终都还是沉默了下来。终于,她鼓起全部勇气咬紧了牙,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哎,你们,什么时候动身?”
秦修一怔,本以为她会说些什么,却没想到她问了这么一个问题,他转过头看向她,苦笑,“应该,是三天后吧。”
“什么?这么快?!”秦修看到她的脸一瞬间苍白了下来,脱口,“不是说好的下个月么?”
他顿时觉得有些好笑,“三个月?那是多久以前了?……昨天我接到军令的时候你又不是没在身边。现在问这个,该不会是舍不得我了吧?”
青衣脸上起了微微的红,她将被风吹到脑后的几绺发丝拢回耳侧,却并没有解释,只是又接着问了一句,“那个…你真的要带走白柝啊?…能不能不带他去?你也知道,他的灵力也就那个样子……”
“青衣,你怎么回事?要知道,那是白柝自己要跟去的,我可没说…而且依他的性子,你觉得他会听你的么?”秦修盯着青衣,扯了一下嘴角。
“那你要好好保护他了啊!这个世界上我就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了。”青衣脸羞得更红,但更多的却是因辩解而产生的激动,“娘临终前我就答应过她一定会好好照顾白柝的,你一定要替我好好保护他啊!”
“啊?”他发怔,旋即苦笑出声,“说实话,白柝的灵力很强……再加上那一支上古神兵翡彤,我都不知道他的力量会达到一个怎样的境界——但绝对在我之上,而且超过我很多倍……所以,应该是要他来保护我才对吧……”他微笑,道,“不过,即便这样,我也还是会保护好他的。”
青衣愣了愣,想起那个鲛人死时眼中的恐惧和震惊,失了好一会儿神,“嗯,你也要好好保护你自己……要知道,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直到你回来……哦…不…你们!”补充完后,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的潮红渐渐褪去,青水似的衣袂在风中轻盈飞扬。
他像是没有察觉到青衣那一瞬的尴尬,只是出神地望着遥远的天际,眼里似有迷茫。
“好,等我回来。等我一回来,我就娶你。”回过神来,秦修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意气风发,字字铿锵,坚固如不可动摇的筑苍山。光线落在他脸上,仿佛刹那开成了一朵金色的莲花来。
青衣一愣,随即全身一颤,泪水瞬间蓄满了她的眼眶。她闭着眼扑进秦修张开的怀里,眼泪止不住的掉了下来。
天边滚过黑压压的乌云,日光被尽数掩尽。黑暗瞬间扑面而至,带来的无形压力为他们的身影又添上了几抹阴霾。山雨转瞬笼罩了天际。
后来,青衣只要一想起那天下午秦修讲过的话,她都会觉得是上天赐予她的最大的恩赏,最大,最大的恩赏。
PS:贴成小连载,虽然枯燥无味乏人问津,但也还请简书上的各位看客多多指正,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