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一七三:直指天道人心
来教谓某“《大学》古本之复,以人之为学但当求之于内,而程、朱格物之说不免求之于外,遂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所补之传”。
非敢然也。学岂有内外乎?《大学》古本乃孔门相传旧本耳,朱子疑其有所脱误而改正补缉之,在某则谓其本无脱误,悉从其旧而已矣。失在于过信孔子则有之,非故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传也。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且旧本之传数千载矣,今读其文词,即明白而可通,论其功夫,又易简而可入。亦何所按据而断其此段之必在于彼,彼段之必在于此,与此之如何而缺,彼之如何而误,而遂改正补缉之?无乃重于背朱而轻于叛孔已乎?
读此段文字,恍觉王阳明以谦恭姿态绕开门户间的森严壁垒,直指天道人心,昂首阔步入圣人之道。
关于天道人心,程朱理学、陆王心学均试图对之有所发明。
程颐讲“人心,私欲也;道心,正心也”,这是纯粹意义上的学术讨论。朱熹沿此路径继续在器用上做文章,在《中庸章句序》中讲“必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听命焉,则危者安,微者著,而动静云为,自无过不及之差矣。”
陆九渊讲:“吾心便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这是从气度上的领悟。王阳明进一步阐发其中微妙,讲“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讲“心外无理”“心外无事”。进而在气象上蓬勃而出,讲“我们每一个中国人,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引车卖浆者流,都要做收拾精神,自作主张的大英雄。”
朱熹讲“道心常为一身之主”时,是有立场的,这个立场便是自己所处的阶层。王阳明讲“心一也”时,也是有立场的,这个立场是“每一个中国人”,他要打破的不是学术上的壁垒,而是千百年来人们心中形成的“主奴”关系,希望人人都“做收拾精神,自作主张的大英雄。”
这哪里是学术上的分流,这分明是天道人心的更张。于王阳明而言,哪里还有什么学术上的森严壁垒,在他心中,只有一个一以贯之的天道人心。一切学术上的分歧,都不足以让他驻足停顿,都不足以阻止他昂首阔步入圣人之道。
你来信教导说我“恢复《大学》的旧本,是因为认定人之为学当在心内探求,而程程颐、朱熹的‘格物’学说却不免要在心外探求,因此而放弃了朱熹新本《大学》分章的做法,并且删除了他增补的传文”。
我哪里敢这样莽撞。做学问怎么能分内外呢?古本《大学》是孔门累世流传下来的旧本,朱熹怀疑这个版本在流传的过程中有脱失和遗漏之处,因此对之进行改正和重新编排。在我看来流传的旧本没有脱失和遗漏,所以才主张完全遵从旧本,如此而已。在我而言过分相信孔子是有的,而不是蓄意要放弃朱熹新本《大学》分章的做法而删去他增补的传文。做学问贵在用心体悟。亲身去实践见诸于心是不对的,即使是出自孔子的话,也不敢苟同盲从,何况是那些并不如孔子的人;亲身去实践见诸于心是正确的,即使是出自平常人之口,也不敢轻视非议,何况是出自孔子的话!而且《大学》旧本已经流传了几千年,现在去读那些文词,仍然明白晓畅,论及其中的功夫,又简便易于入手。又有什么依据能断定这段一定是在这里,那段一定是在那里,以及这里缺了什么东西,那里又该增补些什么,来支撑对它加以改正增补的正确性呢?这难道不是把背离朱熹看得过重,反而将违逆孔子看得过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