栁暗花明

“《决定》发出后，巢县各地虚报浮夸的风气开始盛行起来。”

这句话，是唐诗加在后面的结论性语言，表明县委的这个《决定》所产生的后果和负面影响。正是这句话，让孙建感到非常恼火。

但这句话不是凭空加上去的，而是唐诗走访了几位当时在一线工作的老干部得出的结论。据说，县委文件发出后，各区都举办了“打擂台”比赛。赛什么呢？当然是比赛放“卫星”，看谁“卫星”放得高，放得大。擂台搭得和戏台差不多，两边插着十几杆红旗，前沿挂着一面大鼓。打擂以大队为单位，大队书记带领一班腰扎红绸头扎毛巾的后生，雄赳赳地豋台。领头的书记先拿起鼓棰，咚咚咚地猛敲三下，声震四方，接着就宣读他们大队的各项亩产指标——放“卫星”。读毕，闪在一旁。又有一拨人上台攻擂，照例三声鼓响，宣示指标。如果指标高于对方，前一拨人就灰溜溜地退下擂台，“卫星”落地。

如此这般，攻擂的一拨接一拨。除极个别保守的大队书记，死守着原订指标不知随机应变，刚报出指标就被轰下擂台。多数攻擂的是后浪推前浪，一浪高过一浪，放出的“卫星”一个比一个大，到后来指标都高得离谱。

这种轰轰烈烈的场面，虽然几十年过去，不少过来人仍记忆犹新，唯独主政全县的第一书记孙建，选择遗忘。这让唐诗感到很无奈。

下班回家后，刚吃过晚饭，分管书记李金林打来电话，把唐诗狠批了一顿，并要求唐诗按老书记孙建的要求，把《大事记》初稿上的相关内容改正过来。显然，孙建在唐诗这里碰了钉子后，直接找市委领导了。

唐诗的书生气又上来了，辩解道：“不存在‘改正’问题，老书记反对的那一条，是历史事实，如实记载是我的职责。”

这话说的，可谓掷地有声。他此时也心存怨气。《大事记》初稿曾送交李金林审查，当时他并没有提出什么意见，现在孙建有意见他也跟着有意见。领导怎能这样？

电话那头的李金林见唐诗居然顶牛了，冷冷地撂出一句“你好自为之”，挂了电话。

听着电话里的嘟嘟声，唐诗短暂的失神后，轻轻地放下话筒。

何错之有？何错之有？？何错之有？？？回味着李金林的“好自为之”，唐诗一遍遍自问，又一次次否定。

蓦然间，他笑了，他想起文天祥《正气歌》中那句治史名言：“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看来这记史的官就是不好当，古今亦然。正因为如此，才更能彰显正气。古有史官为维护记史真实，不惜以命相搏，相比之下，如今文明社会要宽容多了，至少不会有砍头之虞，大不了这个官不当也罢。

这样想，心也宽了。睡觉，睡觉，明天还有正事。帽子在头上，在一天就得干一天。

第二天上班，唐诗叫办公室的小焦把昨天起草的题词底稿，拿到文印室打印50份，然后两人一道，赶往省城。

小焦是前几年分配来的大学生。年轻人顾虑心小，昨天唐诗和老书记通电话时，别人脸上都变颜变色，只有他在一旁没心没肺的嘻嘻笑。唐诗想，今天出门带其他人去，可能都有心理阴影，只有带他去比较合适。

此行的主要任务，是请省新四军研究会牵线搭桥，请北京的知名新四军老将军题词。到达后先找张副秘书长，因为电话是和他联系的，他也打了包票。唐诗便把题词底稿一把交给他，并请他把把关。

现场李常务和陈常务都在，唐诗便请二位领导选定一下碑名。底稿上，唐诗拟定了3个备选碑名，分别是：

新四军首战之地

蒋家河口战斗纪念碑

蒋家河口战斗遗址

看过底稿后，陈常务说：“我看第一条就不错，突出了首战之地。”

李常务沉吟片刻，说：“这个碑名，我们说了不算，还是由北京的中国新四军研究会裁定吧。他们选中哪一条，就会题写哪一条。到时候问都不要问，就是它了。”

大家一听，都觉得有理。先把文稿发出去，静候佳音。

研究会的事，就算办完了。唐诗看看时间还早，便决定到省室二处去一下。

二处负责社会主义时期的党史编研业务。《大事记》初稿出来后，唐诗给二处处长栁延平寄去一份，请他们帮助审查。现在他想去问问，审查的结果出来没有。栁处长去年春天曾在巢湖培训班讲课，唐诗和他还说得上话。

上了二处所在的12层楼上，刚对上面，栁处长笑嘻嘻地说：“你来得正好，正准备打电话找你呢。”

唐诗说：“这是心有灵犀呀，感知到你要找我，就先过来了，哪能等着你打电话呢。”

“哟，你还能感知啊，那你能感知到我要说什么吗？”

“愿闻其详。”

“怎么，感知不到？”栁处长收敛笑容，“情况是这样的，你们那里有个叫孙建的老干部，上午刚刚给我们打来电话。”

“孙建？！”唐诗吃了一惊，“这状子都告到省里了？”

“你别紧张嘛。”栁处长说，“有关巢县在大跃进中的情况，省里也掌握一些资料。孙建反映的情况，有点文过饰非味道。在那样的大环境下，巢县不可能独善其身，事实上也没有独善其身。”

“哦，那您是怎么回答他的？”唐诗急切地问。

“就这么回答的呀。”栁处长答道。意思是刚才说的几句话，也对孙建说了。

栁处长接着说：“你们寄来的《大事记》初稿，我和我们处里的一些同志都看过了，总体印象，行文比较规范，应该可以定稿了。孙建打来电话后，我又把那一条仔细看了一遍。你们是按照县委文件上的内容编写的，出之有据，那样写没有问题。”

栁处长说着，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我在孙建的电话中意识到，你们在下面可能会遇到一些压力。刚才我说准备打电话找你，就是想告诉你，不要受影响，有些压力该顶住的还得要顶住……”

唐诗被深深地感动了，眼泪都差点掉了出来。激动中，一句大家熟知的台词脱口而出：“行行行，有您这碗酒垫底，什么样的酒都能应付！”

告别栁处长，离开二处，下得楼来。小焦瞅了瞅唐诗，说：“主任，你现在满面红光，还真像喝了酒一样。”

“栁暗花明又一村啊。”唐诗叹道。

一路上，唐诗都处在兴奋之中。工作能得到上级业务主管部门的肯定和支持，是难能可贵的。业务主管部门的领导和行政部门的领导不一样，他们既是领导，也是行家里手，对专业工作的判定更具权威性。现在，有了栁处长“这碗酒”，别的“酒”都不在话下，心里自然亮堂多了。

唐诗盘算着，回去后有两件事要立即着手去做。一件是要单位的同事放下思想包袱，另一件就是争取李金林书记的支持。第一件事好办，唐诗自己都不要出手，有小焦这个大喇叭到办公室把栁处长的精彩指示广播一下，大家的情绪一定会高涨起来。

第二件事难度比较大，唐诗此时心中无谱，还需要认真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