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记忆

                            故乡的记忆

  我一度怀疑,我是否有过童年。因为脑海深处对于儿时的记忆很淡,淡到每天起床,都要费力弄清自己是谁,从哪里来。一些零碎的片段,火车般一闪而过的场景,梦里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故事,醒来后的失落,在我回忆中的场面里,我找不到自己的身影。

  但,矗立在心中,高大而矮小的,让我在回忆里彳亍时,给我归属的是老家。那里,一个孩子,坐在庭院里的石榴树下,借着窗口的灯光,剥着石榴,数天上的星星。

  老家的大门,是两扇白铁门,挂着两个朴素的铁环,落着一把我得蹦起来才能够到的锁。门底高,猫能随意出入,狗身型大,常常我们在庭院里吃饭时,外头的狗闻了香味,从门下露一个鼻子进来。

  铁门一般不关,白天敞着。开门时声音很脆,在黄色石墙上回音,“咚”的一声荡好久,让我莫名其妙的想起了清凉的井水。门开着,风无遮无拦的溜进院子,把石榴树的花香带给邻家。    白天吃饭时,常有悠闲的狗,认识或不认识,大摇大摆的进来,围着桌子转悠,眼神中没有一丝戒备,跟你似乎很熟,懒得看,招呼也统统省略了。我随手丢下一块故意没啃干净的骨头,它头也不回的叼走。或许下次见面会冲你摇尾巴,或许不卑不亢的看你一眼——看它心情了。

  只有在农村,狗才能比人活的还逍遥自在。吃饱了就吵架,晒太阳,撵鸡,谈情说爱,我经常看见阳光下一群黄的黑的或白颜色的狗互相追逐。它们在计划着什么?我觉得一定有些事情。我太小,向狗群走去,它们懒得搭理。

  夜晚,狗叫声把村庄连成一片,互相有了呼应。我害怕走夜路,那时除了高高的树林,各自窗口的亮,没有多余的灯火。树林黑魆魆的,夜晚看着分外高,至少比人家的房顶高。风掠过梢头,高大的黑影摇晃着,一些不明的怪叫,我害怕的哆嗦。但走一会就路经一户人家,窗口的灯光照亮一段路,还能听见收音机的咿咿呀呀唱戏声,锅碗瓢盆的嘈杂。

  听的隐隐约约,但心里踏实,增添了许多勇敢。我于是感激这户人家。但不能长久留恋这处光明,离下一户人家,还有很长一段夜路。灯光很远。我只能硬着头皮扎进夜色里。

  路上,我身后响起了清脆的狗吠,一条仿佛哪里见过的狗摇尾巴对我叫,很快,路前方的狗应和起来,数不清,但都围着我,毫无惧色的把黑暗的一路叫的坦坦荡荡。

  我顿时觉得,狗最忠诚,可靠。我心中骄傲而温暖。然而,我揣摩不透狗们是怎样想我的。他们呵退了黑暗中的猫腻。我唱着歌走着,又路过几户相似的人家,窗下偷听到了人家的争吵与谈话,终于望见了家里明亮窗户了。门敞着。此时,狗叫声早已连成一片,守护着夜的宁静。

  家院里,站着两株石榴树。旁边是枣树。石榴树并不高,刚探出墙头,仿佛仅仅为了伸头看看砖墙外的世界,不需再长了。石榴很大,常有的掉在土上,没人注意,咧着嘴,烂了,被鸡随意的啄几口。

  我经常被告知,少去树下玩,树上毛辣子多。我偷跑到树下,鸡被撵开。我端一盆水浇树,顺便泼在鸡鹅身上。枣树下,满地的烂枣子,麻雀在地上蹦跳,把一颗枣子含在嘴里,头甩来甩去,一抖嘴,枣子掉了。又含起,抖几下又掉了,无从下口。又蹦跳着捡旁边的了。

  树旁的菜园地边,一口老井。我最喜欢押水。地上凿一块圆形的石搓衣板,一道满是青苔的水沟,将流水引到墙外。

  那时,对自然的信赖就是:摘了枣子就吃,捧着井水就喝,光脚嬉田头,草帽憩谷堆。

  那种特有的泥土气息,无处不在,平庸而淡雅,细微而清甜,淡如人家桌上司空见惯的一碗茶,雅若细雨双飞燕,轻似菜园落峡碟。后来到城里,气味变得复杂,混浊,压抑,一下子变重了。农村那轻松的空气再难嗅到,沁人心脾的、无处不在而不被在意的泥土气一下千金难买。

  之后的许多日,雨后独游野地,偶尔闻见似曾相识的气息,比不了真的,但那股淡淡的羸弱竟狠狠冲撞心底,如一声归家的呼唤,顿时唤起回忆翻江倒海的涌起,童年的细节如花搬瞬间开放,我竟有些自失,心腿俱软,迈不开步……

  难忘的夜晚,没有璀璨膨胀的灯火,没有伴着流光溢彩的繁华,有的仅是一轮华光清润的圆月,一堆沙子,几个模糊的面孔,清风,和古老的故事。

  那是一个停电的夏夜,老人们坐在低小的木椅上,扇着蒲扇,絮叨着家长里短的闲话。没人担忧停电,反而欢笑声更多了。夜晚,没有灯光,唯见天色幽青,房屋轮廓高大,人也看不清,离远,像谁,一说话就认出来了。

  电扇用不了,人们都聚在屋外。模模糊糊,自然放的开,话也多了。我们都怕黑,但此时一片热闹,我们也便敞开了玩——屋墙处靠着一堆沙子。平常,黑天不敢乱跑,这次叛逆似的,兴奋的战战兢兢——有大人在便天不怕地不怕。我们很享受夜的温柔一面。

老人们讲故事,几个人看不清,东一句西一句。狗卧在她们脚下。我们只听热闹,也懒得详听。蚊香露着红头,香味时间长了才能飘一缕进鼻子。月亮爬上屋顶,静悄悄的,小孩们的眼睛便亮了。那日的沙子其实不比平常更好玩,但最难忘的。记得鲁迅在《社戏》中说道,那夜的戏并不太好看,但那是记忆中最好吃的豆,看过最好看的戏了。

  后来老家重新修补多回,也盖了两层,铺上了水泥。原来的屋已添砖换瓦,但老物件还在,几株树越来越茂盛,可无奈楼太高,长的太快,它们也不费力气高过房顶了。改旧换新,但气韵犹存。但返老还童,有种生硬的陌生感。那些小巷,土路,稻草垛,石子堆,清理的干干净净。土路没了,找不到童年的脚印。这使我站在任意的水泥路上,总觉得该往前走……


  阔别老家多年了,该回去看看,或许朱颜已改。只是闻闻熟悉的泥土气息,便不虚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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