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映像

雾散，梦醒，我终于看见真实，那是千帆过尽的沉寂。———天籁纸鸢

白云·雾散

花七语

    光正学堂是京城最大的学堂，来往上学的都是当地有名的富家子弟，官僚子弟以及各大民族资本家的公子们。光正学堂的前身光正私塾曾是京城有名的私塾，清朝灭亡后，遍地掀起一片改革之风，光正私塾的先生许祈明紧接着便成为光正学堂的老师。

        许家世代以教书为生，只是到了许祈明这里便断了香火，许祈明仅育有一女，取名如年。

    这日，许老师休息之余，令小女摆放果食，招待各位公子。

    许如年将果盘丶茶水分发下去，便进了学堂内侧，靠窗剥荔枝吃。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一个不速之客闯了进来，看到如年，笑着说道：“小姐如此喜爱荔枝，难不成是要做祸国殃民的杨贵妃吗?”

    如年吓了一跳，然后愣在了那里，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

    那少年许是知自己唐突冒昧，忙作揖施礼，又说道：“在下张清，其实是想问小姐可还有其他水果？”

    “没有了，只有荔枝。”如年小声回答。

    “那...打扰了。”少年略带失望，转身出去了，只留下如年一个人还在那里发呆。

    不多久，那少年又闯了进来，手藏在身后，像拿着什么东西。

    “敢问姑娘芳名？”

    “许如年。”

    “可是许老师的女儿？”少年面带笑容，略显激动。

    “是。”

    “那太好了！许老师留的题目，可够我绞尽脑汁的了，麻烦你帮我一下吧。”那少年并不管如年同不同意，搬了张凳子就坐了下来，将身后的纸张往桌子上一铺，那是几个还未完成的对联。

    如年不说话，面露难色。

    少年只当她不肯帮忙，紧接着，又变魔术般从身后掏出一把古扇，一脸得意的向她展示道：“这扇子好看吧？我带它和老爹下海，碰到的女学生都喜欢，这可都是私藏品，你帮下忙，我就送给你。”少年将扇子推到她面前，满怀期待的看着她。如年怔怔得看着这把扇子，山，水，鸟，树，还题了字，做工精细，果然是精品。她听父亲说过，张清乃京城四大富商之一的张老板之子，张老板贩卖瓷器，古玩，商品远销海内外。

    只是，这忙如年想帮也帮不了，她涨红了脸，半天吐出四个字：“我不识字。”

    “啊？”这下，少年惊愕地愣在了那里。“那，实在是不好意思了。”少年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内室。

    此后好久，如年招待这些富家子弟，招待完后，继续回到内室。她以为那个叫张清的少年不会再进来了，可没想到，他又来了，这一次，是向她道谢，因为她终于不在果盘里摆荔枝了。

    一来二去，二人的关系竟也熟络了几分。

    一次张清又不客气地闯了进来，找了个地方坐下，甩手打开那把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起来。

    “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可不这样认为，我和老爹下海碰到的那些女学生，个个才思敏捷，上识天文，下知地理，通今博古，令多少公子哥们自愧不如啊，这才是新时代该有的样子。”

    “要我说，有些思想真得不该存在了，再这样下去，人们地脑子还不知道要僵化到什么时候。像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可是关系一辈子的大事，哪能由别人做主啊！”

    张清自顾自地发表着长篇大论，如年静静地听着，偶尔会陷入沉思。

    直到有一天，这是张清最后一次进入书堂的内室。他比往常安静得多，许久没有说话。最后他把那把古扇放在桌上，说道：“我是来和你告别的，这把扇子送给你了，就当给你的礼物，谢谢你的水果。”说完，他便转身离去了。

    如年回头，追随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它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了遥远的地平线。

  这是一年秋天，天高云淡，晴空万里，落叶纷飞，枫红满地。

    之后，许如年再也没有见过张清。        但是，在张清离去的那天晚上，许如年悄悄走进了父亲许祈明的书房，小声说道：“我想学写字，念书。”

    许祈明有些诧异，但诧异过后又有些释然，他让如年坐了下来。在深夜的灯光下，一大一小两个影子，聚精会神地认着书本上的字。

    民国初年，军阀混战，盗匪横行，民不聊生，光正学堂没落，许如年一家被迫逃生。一天夜晚，父母外出找水，失足发生意外。第二天，许如年疯狂寻找，只在水面上发现了两具臃肿冰凉的尸体。

    许如年一路行走，抄书，卖字，勉强换口饭食，最后在一处村落安定了下来。

    许多年许多年后，坊间还流传着她的事迹。知道的人，说她是民国有名的女教师，才思敏捷，上识天文，下知地理，通今博古，她在世时，慕名而来的人数不胜数。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终身未嫁。起初也有人来求亲，但都被她打发了，人只当她心性高傲，也都不理论，于是她单身了一辈子，到死没成个家。

    闺阁之中的妙龄女子们也流传着不少趣闻，其中就有一个是关于京城富商之子张清少爷的，他早年曾抗婚不上学堂，离家出走。一别数年，逃荒路上遇见一位小姐，一见倾心，最终喜结连理，夫妻恩爱，伉俪情深。但张清少爷的有些做法为达官贵人们所不齿，传闻张清少爷对那小姐可是说一不二，唯命是从，搞得全府上下下人小厮人尽皆知。且小姐素喜荔枝，张清少爷便每日变着花样陪小姐吃荔枝，还亲自做出荔枝糕，荔枝汤，荔枝粥讨小姐欢心。有人笑其娶了个祸国殃民的杨贵妃，他坦言自己就是要做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李隆基。

    不过，许多大户人家的小姐们对此略带不屑，说张清少爷娶得那位小姐，虽相貌身段手艺人品样样都好，但美中不足的一点就是，她不识字。

  ——尾声

    据说，在小范围内，还存在着这样的传闻，女教师一生节俭，陪葬品就是一把古扇。有个女学生曾在无意中见过这把扇子，做工精巧，令人爱不释手，上面还题了字，是李白的《秋风词》不过题的不全，只有几句话：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女学生学识尚浅，回家后翻书找全了剩下的部分：

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谨以此篇献给敢于斗争反抗的新青年）

烽火•梦醒

商执

（一）

      张易诚徘徊在一扇琉璃门前，房内的光线投射在半透明的琉璃上，奇异绚丽；柔和的颜色映在他微微皱眉的脸上，眼眸星光闪动。他叹了口气，推门而入。

      “父亲…我来看你了。”

      他望着张清的黑白照片，上面的人似乎越来越陌生。他走到蒙尘已久的桌前伸手探向第一层抽屉：父亲与日本人枪火交易的明细。张易诚冷呵一声，拉开第二层抽屉，一张照片、一个信封。

        照片上是一个好看的女子，气若幽兰。她的面前有一盘荔枝，微微一笑便是柔情似水。易诚打开那封信，里面只有几句诗：

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

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

何如当初莫相识。

                                          民国十年

                                              许如年

        对于这个贪财又多情的父亲，张易诚愤恨至极、失望透了。他放弃打开最后一个，也许能改变他看法的抽屉。

        忽然，如雷贯耳的声音由远而来，紧接着轰炸声、惨叫声，让人窒息。张易诚回过神来，这是日军对南京攻占前的轰炸。

      一九三七年的南京城，仿佛戈壁滩上枯死的树，千疮百孔、孤立无援。

（二）

      宛秋曼生在南京城，是一名进步大学生。她的父亲是建邺区的区长，也是被日本人所顾忌的人物。

      在一次酒会上，宛秋曼认识了张易诚。

    那次酒会，宛秋曼心情复杂，尤其是张易诚。由于父亲的身份特殊，她的活动范围也有限，只能坐在一旁看着其他人狂欢。

      目光追随着父亲，她看到一个年轻的男子，西洋华服中却感觉出一种玉树临风的中式傲气。他们握手交谈聊了很久。忽然父亲将目光投到了秋曼身上，那个年轻人也随之看来。

        秋曼赶紧移开了目光，心跳加快。她明白，父亲谈到了她。

        当她再看向那边时，已经空空如也。她焦急的开始寻找，想再看一眼那个年轻人。“秋曼！”父亲叫她的声音中充满愉悦。

      宛秋曼猛地打了个激灵，仿佛是做贼心虚。她喊了句：“父亲，你吓到我了。”视线却移到了一旁的年轻人。

    “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女儿宛秋曼。这位是南京张氏财务公司董事，张易诚，这可是位优秀的…”

      这似乎是一个晴天霹雳，父亲的声音渐渐听不到了。张易诚可是与日本人合作的富家阔少，被南京城百姓所唾骂。

      宛秋曼对他顿生反感。

      酒会过后，张易诚走出大厅，沮丧、孤独、寒冷。他敏锐的察觉到宛秋曼知道他身份后对他的失望和反感，也许她会和别人一样唾弃他。原来，在别人眼里他和他父亲一样是卖国贼。

      他抛开这些念头，回到家中，打开电台，不久一段话写在纸上：云帆同志，南京失守，形势危急，设法转移地下工作同志。

        没错，张易诚还有另一个身份，共产党，代号云帆。

        他心里一紧，南京城要失守了，这片他深深爱着的土地，将要沦为殖民地。

（三）

      1937年12月1日。南京城。

      国民政府大势已去，城内残破死寂。

      宛秋曼和她父亲却坚持城内的爱国游行，虽屡遭碰壁，陷入危险，但却依旧坚定。

      其实她们多次被日本驻军抓获，都是靠张易诚走险境救出。他给了她无数次生命。

      宛秋曼渐渐发现，张易诚其实是一个思想前卫、心怀祖国的爱国青年，本可安稳于世却不甘山河沦丧，心中饱满革命理想。

      这天，张易诚送她回去，她望向路边的梧桐树，寂静。忽而她开口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张易诚停下来，也望着她：“什么？”

      “树是梧桐树，     

      城是南京城。

      一句爱梧桐，

      种满南京城。”

      “这是什么歪理啊？”他嗤笑。

      但他明白。

      梧桐树下，依旧是那般静谧，仿佛回到了过去，那个烟火气的南京城。

      宛秋曼内心苦涩，她不甘心的问道：“你是不是不明白？”

      张易诚认真地看着她：“梧桐身处南京城，可南京城它还好吗？秋曼，每个人向往的是一个家，一个周全的家。”

      秋曼内心明白，道：“我相信你，我可以等。”

      傍晚的南京，哭诉着寒冷；一对佳人，仿佛永远定格。可是，南京城已经不再是那个南京城了。

（四）

1937年12月10日。

    张易诚意识到自己必须要抓紧时间了，他打算通过枪火海外买卖将地下的同志们转移至延安。

      这十分危险，日本人很警觉，一旦暴露，任务就会失败。

    张易诚已经向日本人抛出橄榄枝，表示南京驻军弹尽粮绝，希望能开通内河商道，由张氏负责买卖枪火。

    他们同意了，这让张易诚松一口气。

1937年12月11日。南京日统区。

      张易诚很紧张，今天是开渠的日子，也就是说，是转移同志的日子，包括他最牵挂的人。

      他坐在沙发上，一身干净的西装，手中玩弄着戒指。

      “张会长，您能为帝国无私奉献，就不图点什么吗？”

      “将军，您这哪里的话，这南京城都是您的了，我图什么，您还不清楚？”

      “哦？是吗？”

        张易诚心里一紧，他必须争取时间。“您又开玩笑，船里都是军火，是我们急需的东西。”

      “那好，希望张少能寸步不离，我好有所保证。”

      他明白自己是走不了了。

      回到家中，他走到父亲的房间，毫不犹豫地打开最后一个抽屉，仍然是一封信，里面是空白的纸张。他拿起蜡烛，将纸张放在上面，一行字显现出来：秋风同志，时局危机。我党力量薄弱，望设法转移地下同志。

      张易诚怎样都不相信，他的父亲是秋风！当年张清死在与日军火交易之中，竟然是和自己做出同样的事情。

      他后悔了，恨了父亲这么多年，早该打开这个抽屉。

      但这似乎给他了鼓励，面对明天的鼓励。

（五）

1937年12月13日。大屠杀。

      阴霾笼罩在南京城，屠杀的梦魇，令人窒息的死寂。

      上午十点。

      惨绝人寰的尖叫声，哀求声淹没在轰炸声之中，天空变得猩红，空气充满腥气。血染青砖、浮尸千里。

      张易诚心里像被撕碎一般，却又做不了什么。他知道在日军占领南京的那一刻，他的梦醒了。

      他走在冷风中，日本人看到他，像噬人狂魔。

      他杀了他们，可体力不支。

      他闭上眼睛，一滴清泪。

      暗黄的天空忽然变得黑沉，太阳已经销声匿迹。

      湛蓝的海面上，一艘船在航行；坚挺的风帆，翻涌的白云，驶向云开之处，月明之时。

尾声

秋曼：

  看的这封信时，你应该已经到达延安，我也终于可以放心了。至于我，自己也不知道现在身在何处，也许是在监狱里严刑拷打；也许是在公馆里被一刀捅死；也许是躺在街上没留个全尸。

    我竟然害怕了，害怕再也见不到你了。回想起我们的一幕幕，我真的很痛狠自己生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

  你要朝着未来奋进，你还有很长的路，我不能陪着你了。等胜利的那天，请你南京看看，看看我为你护下的这座城。

    我们年轻时，穿过断壁残垣的城池，烽火四起，向着白云飘荡的那头望去，我竟能看到你的笑脸。你啊，若得，我之幸；不得，我之命。

    树是梧桐树，城是南京城。

    一方硝烟起 ，梧桐护南城。

                                              1937年12月13日

                                                      张易诚.

（谨以此篇献给大屠杀受难者同胞们）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