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我打小就不喜欢我的母亲。对她很是惧怕,因为,她总摆一张阴沉的脸给家里人看,而且,稍有不顺,对我们姐妹是抬手就打、张口就骂;常为一点小事唠叨不休,使得家里没有一点欢乐可言!

我常常羡慕我的有些小伙伴,她们的母亲和她们像姐妹似的相处着: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甚至相互开玩笑,家里充满了欢乐!可我的母亲却完完全全、时时刻刻摆出一副家长的威严……

曾经常听母亲对别人说起我的爷爷,说他严厉、严肃、从不开颜,有他在家,家里就像一潭死水,她和小姑子连说话都不敢、连咳嗽都不敢大声!(母亲是童养媳,很小就来婆家了。母亲说的一个片断,一直的留存在我的记忆里:说她总趴在父亲背上嚷嚷着,不要去婆家、不要去婆家,要跟爹爹在一起!)听她那口气,她很厌恶很惧怕她的公公!但却偏偏要继承他的衣钵,把自己曾经的不快乐转嫁到我们身上!

当然,她只是对家人如此。对外人却是和和气气,礼貌周全,而且热心、热情,从不计较得失!谁家有什么事,只要能帮到,她都会尽力而为。所以,她和我的父亲一样,人缘极好!邻居们都爱来我家串门。

母亲不仅人缘好,过日子也是一把好手,家里收拾得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做鞋做衣,裁剪缝补样样在行,做出的活计 ,在村里是数一数二、人人夸赞!

那时我们一家六口,除了下水田干活,没有一人赤过脚(我的脚太小,我总疑心是因为小时候没打过赤脚的缘故)、穿过烂衣烂鞋,衣服再破旧,也被缝补浆洗得服服帖帖、干净利落……更难为她的是:她还要照顾到姨妈家和姑妈家。姨妈干外面的活是一把好手,但手却拿不起针线,因此,她们家的穿鞋就被我妈承包了,不过还好,她们只有母子俩。可姑妈家就不同了,一家十来口,儿女七、八个,就靠姑父在县城的火柴厂上班挣钱和大表哥在队里挣的工分养活!我姑妈又是从小就娇生惯养长大的,什么活也不会干,却整天烟不离手,另还有一张甜甜的嘴,最会哄人!嫁得又不远,我们村的人上镇上去,都要从她家门前过,她又常常回娘家来住着,或者打发孩子来住,一来就两个,一住好多天,个个破衣烂裳烂鞋子,我妈看不过,觉得难为情,这好像不仅小姑子没面子,也丢她的脸!所以又得为她的儿女们操心 ,顾了这个就得顾那个,说是凡事要讲个公平,不能厚此薄彼。她费心费神费时间费金钱,几乎每天晚上要忙碌到深更半夜、甚至鸡叫,第二天又早早起床干活……当然,她早起,我们也得早起,帮她干活,不准睡懒觉的!因为吃好早饭,她还得去队里挣工分,姐姐也得去外面干活!

母亲还烧得一手好菜。那时我们生产队里,每年到插秧时节,能下田干活的都在队里聚餐,挨家挨户轮着烧,轮到我家烧时,大家都很高兴,因为我妈烧的饭菜总比别人家的好吃而且好看,同样的饭菜摆在桌上,就是和别人家的不同、诱人食欲……

母亲还会熬制饴糖,每年春节前,家家都要制作米花糖,那是用糯米蒸熟冷冻后晒干,炒熟膨胀成发米后,再拌入溶化后的饴糖里,又加入芝麻花生压制后切片而成的。一般饴糖都是由专业人士加工。但母亲舍不得花钱,便自己在家熬制,糯稻因为产量低,队里种得很少,每家只能分百来斤,也就只能加工出几十斤米。母亲舍不得用它制作米花糖,便用农垦米代替。她用一种很特别的方法:先把农垦稻泡胀蒸熟后再去壳,做出的米花糖呈焦黄色,别有特色和风味,独一份,别人家都没有!

那时家里是难得吃一次肉的,就是买一次也很少,总会加入别的菜蔬一起烧,但每次不管是炖汤还是红烧,母亲总会先盛出一碗,叫我们端去给对门的堂爷爷堂奶奶吃,家里不管有什么时鲜的、好吃的,邻居家都会送一份,自己家里总吃得很少,能够存留的,总要留着待客……逢年过节,亲戚们送来的礼品,不是回馈亲戚,也是留着待客,极少拿出来让我们享用……家里再穷,也不会在亲友、村里人面前失面子!

那时候,每到冬闲或是春节期间,村里总会请戏班子来唱戏,一唱好几天,戏台经常就搭在我家附近,到时,外村的亲戚们都会来看戏,不但自己来,还会带来朋友邻居,有的知道我家的艰难,尽量避开我的家人,不来打挠!有的却不会,不但自己来,还把邻居朋友带来,我妈总是热情招待,一顿午饭总免不了!特别是我的姑妈,三儿四女来了不算(有的还要住下),还总要三、五成群的带来邻人,又是吃又是喝,忙得我们自己根本没时间看戏,听着戏场上传来的此起彼伏的锣鼓声、音乐声,歌唱声,心里痒痒的不行,却不敢走开!而我母亲可没怨言,忙得满脸还带着笑!直到戏班子走了,一切安定了,母亲的气也就来了,我们便成了她的出气筒,特别是姐姐最可怜,干活最多,挨打挨骂也最多,有时甚至被母亲打得头破血流,还不准哭!以至后来每次说起小时候,姐姐的眼圈就会发红……我那时还小,只会做些烧火、扫地揩桌子的活计,一瞅不对头,就往父亲的豆腐店跑,有他护着,又上着学,倒是免了许多的皮肉之苦……父亲有时实在气愤、看不过去,就和母亲大吵一架,不让她管姑妈家的事,可母亲却不听,说抹不开面子,反而更要喋喋不休、怨声载道,脸拉得更加阴沉……

后来,父亲去世了,姐姐又出了嫁,我和妹妹也就接替父亲和姐姐,成了母亲的出气筒……

她总是对一切都不满意,即使我们做的再好,她也能挑出毛病,找理由骂我们一顿!其实,我们姐妹在村里都是人见人夸的好姑娘,别人都奇怪!我妈有什么不满意的?!

嫂子娶进家门后,我妈总觉得她是别人家的女儿,她没有权利叫她干活,哪怕嫂子闲在家里,水缸里没水,而她急等要用,她也不会叫嫂子去挑水,而是等我们回家去挑。为此,家里常常闹得不开心!因为嫂子并不领她的情,反而觉得婆婆没把她当一家人!可母亲就是不愿改变……久而久之,婆媳关系闹得非常僵,以至最后变得剑拔弩张、水火不溶、不能同处一个屋檐……

能够感受到母亲的爱,是在离家之后了!

那时我在上海效外的一家厂里打工,母亲托一位小姐妹给我带来一大袋笋丝豆,那是我最爱吃的零食,以前在家,母亲是很少让我们吃零食的,这次却给我带来这么多,并且母亲还捎来话,说叫我想吃什么就写信回家,她会给我准备好,叫我妹妹给寄来……从来没有享受过母亲如此待遇的我,那天感动得晚上躺在被窝里哭!只是很可惜,因为小姐妹是临时匆匆回家一趟 ,母亲时间匆忙,没能把豆子哂干,小姐妹回来后,又耽搁了两天才送来,捂在袋子里的豆子笋丝已经有些发霉,不能再吃!我却舍不得丢掉,后来实在霉得不像样,我还是不忍心丢进垃圾桶,就把它们带进一片树林中,撒在了草丛里……我想,或许野兔儿小鸟儿能吃吧!

那以后春节回家,母亲总会攒着许多鸡蛋,每天早晨给我煮两只,端到我面前。她早早起床做早饭,却总叫我多睡一会儿,不让我做任何活计,把我当作亲戚似的待着!

我出嫁前就跟她说过,我不要家里的任何陪嫁,也不会要婆家的任何东西!我们自力更生,有本事就过富裕的生活,没本事就过贫穷的日子!可母亲还是早早为我准备了两床新被褥,枕头枕套枕巾样样俱全,打包叫妹妹给我寄来。我生孩子,母亲不放心,不顾自己晕车厉害,赶来侍侯我做月子,帮我带孩子。还带来乡下做月子必须吃的食物、洗浴植物,以及孩子的小衣小裳小鞋小袜,有些都是母亲亲手缝制的……

我每次回家,或是逢年过节,给母亲买些吃的、穿的,她总以不喜欢为借口,阻止我以后再买,给她钱,她总是百般推脱,说我们挣钱不容易,在城里生活开销大、睁开眼晴就得花钱!说她自己什么都不需要,只要有饭吃、有衣穿就足够了;亲戚们给她送来的营养品,她一律不吃,说自己老了,又不用干活了,吃了派不上用场,全都分给哥哥姐夫去吃……

母亲的晚年是幸福的,自从我离开校门,她就再没去外面干过活,只在家里做些家务。经常去姐姐家住住,去亲戚家住住。我的那些表亲们,也都是感恩之人!特别是姨妈的养子,在城里工作的大表哥,每年都要把她接去城里,一住就是一个多月,好吃好喝招待她,休息天就带她满城去逛,给她买这买那,直到她非回家不可,走时还要往她口袋里塞些钱;其它的表兄弟姐妹们,也都是经常来看她;还有已经工作的孙一辈,也都很孝顺,她房里的一只大木箱里,总是塞满各式各样的糕点、营养品,每人临走时,都要给她留些钱,可她并不舍得吃、更不舍得花钱……

现在母亲已是年近九旬的高龄老人了,前年底,她突然瘫倒在床,虽然查不出什么毛病,人却是呆了,什么也不会了:不会认人、不会说话、连翻身也不会,每顿只能喝下半茶杯的流质,人瘦得只剩下一具骨架!我回家去看她,当我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却一眼认出了我,满脸儿绽开了欣喜的笑,别人问她认识我吗?她不住地点头,嘴巴张了又张,虽然说不出声,却分明是在说我的名字!我想离开一下,她却紧攥着我的手腕,不让我离开……

母亲是幸运的,她把一个最孝顺、脾气最柔和的小女儿嫁在了自己身边。妹妹家离开娘家不到十分钟的路,她没像我、没像别人那样进城打工,而是留在了村里,留在母亲身边,照顾着母亲的一应饮食起居,她的精心、她的不厌其烦,有目共睹:每天三点一线,匆匆忙忙,在母亲处、在自己家、在工作单位之间来回穿梭、奔忙,无怨无悔!母亲躺在床上已一年多,她的身上干干净净、清清爽爽,闻不出一丝异味、连一处红斑都找不见,而且从当初的每顿半杯流质到现在已能吃下一小碗厚粥还嫌不够,并且现在不仅会认人,思路清晰,有时还能口齿清楚地说话……

村里人都说:是她的小女儿又给了她一次新的生命!

祝福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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