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脚下
我在八达岭只呆了三个月左右就因故离开。那些日子留下的最深记忆就是累,累的要命,困得要命;劳动本来就繁重,自己还搞一些吃力不讨好的社会工作,到了公休日只想睡觉。每次出工收工,远望蜿蜒在崇山峻岭上的古长城,衬以云天变幻,总会兴起历史沧桑之感,只因通体疲乏,心鹜琐事,难得文思成形,诉诸笔墨,写日记习惯也暂停了;当时生活记略,全付阙如,心情实录,尽属空白。身在塞外,未能多领略那大自然的莽莽苍凉,也没有去周围村镇体察贫困景象,长城和康庄都仅去过一次,想起来实在可惜。
当时有件小事表明斗争哲学已经强化。一天会战队的一
个负责人突然问我:“听说你们队有个小集团?”我当即予以
否认,说那是无稽之谈。其实我知道他所言何指,就是有那
么两三个人很要好,经常在一起,连穿戴也雷同,这就有了
小集团之嫌。极端的极权主义,欢迎人们亲近政府、靠拢组
织,厌恶人们互相亲近,更不能有组织,任何社团、会众形
态的东西,都会被视为对统治者的极大威胁,必须坚决铲除。
文革时期就有读书会、学习会的成员被监禁乃至被枪毙的。
我的提前离开八达岭也于极左思潮的强化有关。
我离开八达岭时,忘记了通知好友袁宝生,他大老远来
看我却扑了个空。不得已他又连夜返回康庄火车站,又累又
饿,他已身无分文,经过向当地派出所求援,他才得以回到
北京。想起此事,总觉得对不起这位已故的老同学。我们交往三十余年,他是我唯一一位一直没有中断联系的高中同学,前几年他得了癌症,逝世前一个月我去看他,人已经瘦成了骷髅状。他不甘心盛年而死,有什么办法呢,抽烟的习惯害了他。
回顾那段春夏时光,倒有一位少女的剪影,在记忆里保存久远。去八达岭前,先在泗上支援,有一天去水房,见有个姑娘正在打水。她很秀气白净,大约是为劳动时节省,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百衲衣,却掩不住天生丽质。见到她,不由得会想起衔玉公子的名言:女孩儿是水做的。
稍后我在群众会议上卖弄口才时,一眼瞥见她那天真无邪的笑容,也是明朗动人的笑容;后来,在八达岭那群山环绕的操场上,在高原的星空下,我听过她清朗圆润的诗歌朗诵,身着一袭白衣的她,更凸现了爽洁气质;再后来就是文革时的演出,我也有机会欣赏她妙曼的舞姿。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宣传队在河南村休整时候。
岁月匆匆,世纪转换,2001年9月林场故旧聚会,我
没有去,但我心里惦记着;10月的一天,我忽发好奇,当
年那个秉气清纯的女孩如今怎么样了?我们曾同在一地为
期数月,却未说过一句话(连她的名字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
的),那就不妨现在说几句。于是我拨通她的电话,我自报
姓名后,她迷惑地反问:“刘维成是谁呀?”我虽不是名人,
在潮林也非默默无闻,我就给她一点提示,她还是想不起来。
那就直奔主题,我说她昔日的文艺才能给我留下印象,不知
现在是否还保留着青年时代的爱好。她马上来了中国式的谦
虚:“哪里,哪里,过奖了,都是业余水平,别吹捧我。”我
说不是吹捧,虽然业余水平,在那个环境里确实觉得比较突
出,况且赞赏她的也不止我一人,还有某某也夸她的文才……
她好像不愿意继续这个没头没脑的话题,就问我找她有什么
事。嗨,还能有什么事,无非是推开记忆之窗,所见的总是
阴暗者居多,明丽者甚少;检视人物场景,倘偶有如诗如画
者,则格外珍贵,不啻悠悠岁月留给记忆的散珠碎玉、吉光
片羽;老之将至,靠回忆消磨时光的日子悄然临近,应该抓
住它们,使之清晰,使之显明,免得渐如梦境般模糊,似有
若无了。如此而已。
我实在没有什么具体的事,而上述心境又不足为外人道,况且三言两语也讲不清,通话只好结束。
自作多“情”,没劲。
补记:2003年11月21日中午,接宁桂芝、戚宝同电
话,说他们正在读我这篇文章,并告知我上面写的这位女士
已因白血病去世,从发现到死亡仅四十余日,而她9月份还
参加了林场的聚会,据说曾打听过我。又是一个人生无常的
例子,以现在北京人的平均寿命而言,她走得太早了,很可
惜。得此噩耗,戚戚然半日时间难以释怀。我和她没有接触
过,人品性格、日常表现,全不了解,只是远远地看到一个
清纯美丽的少女,并愿意假定内外是一致的,就留在记忆里
了。这样也好,距离产生美感,接近倒可能发现人的欠美之
处。其实,当时也没有太经意她的存在,所以很长时间不知
道也没有打听她的姓名,只是近几年搜索记忆里可回味的事
物,她的形象才凸现出来。人有时很奇怪,回忆不顺心的岁
月,本无可留恋,但倘若其中也有和善的面孔与灿烂的笑容,
尽管同你无关,也倍感亲切温暖,可思之再三。
现在她走了,无缘再见,我不曾面对她的老态,留在记
忆里的应该永远就是那个水清月朗的姑娘。生命失败了,美
感胜利了;看宋美龄百岁寿辰的形象,難寻当年光彩照人的
丰姿,比九十岁时的迟暮风韵也差了许多,那是生命的凯旋,
却是美感的凋零;这个世界很无奈,也很残酷。
愿她的灵魂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