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历山苦郎
在昏迷中我被蔡力背往河东人民医院,我无力地扒在他那结实的背上任凭他的摆布。
今天是九月二十三日。本来我们决定二十五日就动身去北京,作旅行结婚的,看来又被我这个倒霉的身体告吹了,又要第二次推迟婚期了。
蔡力喘着粗气,慌乱地把我轻轻地放到病床上,把上衣撂在床栏杆上就急急地去找医生。
我感到浑身软绵绵地,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力气。然而我心里却还清楚,苦涩的两眼无目的地盯着蔡力撂在床栏杆上的上衣,一个红色的本子从上衣倒过来的口袋里悄悄地滑了出来,落在我的枕前。立时,我的精神回复了许多,嘴角里挂上微笑。这个粗心的鬼小子,往日把这个红本子宝贝似地藏着,从不离身。我几次要夺过来看看,他都傻笑着给我兜过圈子去了。不过我知道他是深深地爱着我的,不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瞒着我,因此我也就只是逗他,说那个红本子里一定是哪一个野姑娘给他的情书才对我保密呢,其实并不真心惹他生气。今天可好,他倒丢到我的眼皮子底下来了。我伸手拿过这个红皮本子翻起来,看看他这个小红本子里到底有什么秘密。
啊,原来是个日记本。这个蔡力,一本日记也舍不得给我看,我倒便要看看你都记了些什么。
7月20日
今天接到翟大伯的来信,我差一点晕过去。他在信中说:“孩子,玉萍回家后就住院了,我怕你担心就一直未给你写信,可是现在我不能不怀着沉重的心情如实地告诉给你了。我的女儿患的是癌症。昨天已动过手术,胃切除了五分之四,医生预言,她在人生的道路上只有三年的里程了。你还很年轻,而且你们又还未结婚,你应该有新的选择,有你自己的幸福。无论你采取什么方式与玉萍分手,与她断绝未婚夫妻的关系,我都没有任何怨言,只是你千万不要把她患癌症的消息告诉给她,让她安静地走完这人生中最后属于她的三年吧。”
我看着大伯的信,心里难过极了,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砸在信纸上,眼前立即出现了玉萍的身影。这位可爱的姑娘总是喜咪咪的,一天到晚总是在蹦蹦跳跳,唱唱笑笑中把她的资料管理工作做得有条不紊。可是这样的好姑娘竟然会得了癌症。
上帝啊,你太无情了,你为什么要将灾难降到这样好的姑娘头上呢!
我们分析室里的小天使雯雯知道了玉萍的遭遇以后也难过地掉下了眼泪,在她的眼神里饱含着对玉萍和对我本人的极大同情。她劝我不要太伤心,人生中总是要有一些难测风云的,她说:“小蔡,根据具体情况确定具体方针是合乎客观法则的,玉萍的爸爸要你和玉萍中断以往的关系是非常可贵的,这位老人的心是善良的,我完全赞成他这一即平凡却又不寻常的高尚见解,我劝你还是另谋爱情的出路,以免贻误你的青春年华,也挽救不了玉萍。就是玉萍,如果知道降在她头上的厄运的话,也会像她善良的父亲一样劝你做出新的选择的。”
除了雯雯以外也还有不少关心我的人劝我和玉萍趁早,别做傻事了。可说也奇怪,他们越是劝说,我却越是觉得不能走那条路。我的心怎么也不能平静,玉萍的笑脸总是在我的眼前浮现,往事像潮水一样汹涌而来。我清楚地记得,在城外小桥边,她听到我入团的消息时,高兴的心情是那样地纯真和激动,她第一次忘乎一切地拉着我的手在地上转好好几圈。我又怎能忘记,她第一次含羞送给我的礼物是我最需要的专业自修书籍。我正是在她的鼓励下才在我们分析室获得技术第一名的……
我不能,我不能接受那些好朋友的关心和规劝,我也不能满足翟大伯的要求。一个人如果只为自己活着,只为自己的具体情况随时改变自己的行为,那行为就太可鄙了,心灵太丑恶了。我要把自己的命运和玉萍的命运紧紧地连在一起。当然这样一来,我脚下的路会变得十分坎坷,但我决心要走这条艰难的道路。我要尽我最大的努力给玉萍以幸福和愉快,她活一天我就要守着她一天,给她更多的欢乐,给她更多的温情。
我恨不得插上翅膀马上就飞到玉萍的身边。玉萍,你等着吧,我这就动身……
啊!原来是这样,这一年来我竟然是在鼓里渡过的,我那好心的爸爸,你怎么不把真相告诉给女儿呢,你要告诉给女儿的话,说什么我也不会让蔡力吃那么多的苦啊。蔡力啊蔡力,你怎么那么傻,你为什么不听雯雯的劝告呢,她是对的,结果你苦了自己,可我终究是三年后要去的人了。等着吧,等我出了院,我总会有办法来说服你的。
啊,这个好心的小伙子!
我流下了两行感激的眼泪,觉得眼睛明亮了好多,趁蔡力找医生还未回来,我得抢时间往下看。这么一大本子挨着看,在短时间内是看不完的,干脆就胡翻吧,翻到那里就看那里。
11月10日
玉萍终于出院了。我说服了翟大伯,在那炎热的南方,在那满天星光的晚上,他含着眼泪点了点头,答应我和玉萍继续好下去。
为了使玉萍在充实的生活中有益于她的健康,出院后我们就回到了厂里,玉萍也上了班。
天真活泼的玉萍,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她还像过去一样又说又笑,唱着歌去帮门房的老李师傅打扫马路;她热情地接待着每一个到资料室里来查阅资料、阅读图书的人,她把整个资料室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到资料室去的人没有不夸她的。
我看着她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心里痛苦极了,可是我只能将这苦痛悄悄地藏在心里,只能在生活上给于她更多的体贴。
那天晚上,厂里上映电影“永恒的爱情”,我受了剧中人的感染立即就想到了我的玉萍,我一直在流泪,可脸上还得装出笑来使玉萍快乐。她笑着开我的玩笑说:“你这个人真有意思,流着眼泪嗬嗬地笑,真格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可是她哪里知道,我是的的确确哭笑不得的啊。
玉萍是个具有青春活力的姑娘,她那苍白的脸色变得红润起来,一天好像有使不完的劲总是蹦蹦跳跳的。昨天晚上我和她在城外小河边散步,她看着挂在天边的月亮含情脉脉地对我说:“蔡力,医生的手术刀可真了不起,就那么轻而易举地从我身上割掉了病魔。这些天人家都说我红光满面的,我也觉着比手术前精神多了。蔡力,”她从来都是正正规规地叫我蔡力,可我感到这两个字从她嘴里叫出来就格外的亲切,“我们都不小了,我们去登记吧!”
我看着她那在初冬的夜晚,被幸福的憧憬冲动得灼热的面孔,在月光下满含深情的目光,心里痛苦极了。
昨天晚上我一夜都未合眼,想了很多,想到了医生关于玉萍只能活三年的预言,想到了不少人的劝告,也想到了盼我幸福的父母亲。可是玉萍那双对生活,对幸福,对爱情渴求、期望的目光总是在含情地望着我,我能让她失望吗!我心里一陈痛楚,我不能让这位可爱的姑娘带着遗憾和痛苦结束她暂短的一生,我要给她精神上最大的满足和愉快,这样也许她会用事实来推翻医生的预言,活得更长一些。
玉萍,我亲爱的,我不愿当着你的面这样轻率地叫你,就偷偷地在里叫一声吧。
玉萍,为了你有限的幸福,我愿意把一生中最纯洁,最珍贵的爱情献给你。
1月2日
我实在是不願意离开玉萍只身回家,可是无奈,我和玉萍准备登记的事,总得回去对年迈的父母商量商量取得二老的同意。前些日子去信给父亲说了这件事,可万万没有想到父亲来信坚决反对。趁这次过元旦的机会回家好好给父母谈谈,我想老人们总是能理解儿子的心情,总是通情达理的。同时也趁此机会看望一眼为儿操心一世的老人。
可是,当我回到家一提这件事爸爸就瞪眼睛,说什么他经得多了,在外干了几十年,如今都退休了,什么事都遇到过。妈妈说玉萍是个好姑娘。他就说,好姑娘可没有好命。我哀求爸爸说:“爸爸,你老就答应了我和玉萍的婚事吧,她不能没有我,我也离不开她,当我下决心把自己的命运和一个只有三年生命的姑娘的命运连接在一起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所走的道路是艰难的,不过请你老放心,我们有限的日月一定是美好幸福的。”
爸爸听我说着平下心来叹了口气:“孩子,你不懂人生的艰难,也没有冷静下来,你就不认真想一想,你就把人生中最宝贵的爱情献给一个不久于人世的姑娘吗!玉萍再好,过上三年五载终究是要撇下你去的,或许到时候还会给你丢下一个孩子,到那时你该怎么办呢?再说你既然真心地爱着玉萍,就不应该在她离开人世之前再给她系上一条勾心的牵掛。”
我对爸爸说:“爸爸,正因我爱她,我才不忍心,从道义上讲也不应该在她最需要安慰的时候离开她,抛弃她。爸爸在外干了多年的干部工作,应该懂得这个道理,你说,我如果真地抛弃了玉萍,从良心上能过得去吗!”
谁知我这一席话又惹起了爸爸的火气,他对我嚷着:“你在世上才活了几天,少给我讲这些大道理。良心是什么东西,现实从来是不承认良心的,我就知道你鬼迷了心窍,要是和她结了婚,三五年后你就是一个死了老婆的光棍,良心能保证你不死老婆,不打光棍吗,良心能改变你这个迟早要出现的现实吗!”
妈妈在旁边劝着爸爸说,老头子,孩子们的事就由他们去吧,可是爸爸根本不理睬妈妈,说得多了,他就用“你懂得什么!”来回敬一下。
我仍然压住心头的痛苦平心静气地说:“爸爸,不管怎么样,我不能让玉萍失望,更不能让她带着对人生的遗憾和伤心离开人间,我要让她在最后的人生中得到更多的幸福,更多的安慰和满足,我要让那些没有人生道德的人看看我们这一代年轻人的精神面貌。”
父亲气得说话都打起哆嗦来了,他用眼睛瞪着我说:“你,你……我,我可受不了这个今天娶回媳妇明天就送葬的打击,你如果真地不把我这把老骨头放在眼里,就随你的便吧。不过你要在这个生养你的家庭和你那个不值得冲动的爱情中间作一个选择。”
我没有想到父亲在这个问题上会这样地固执,也没想到他老人家会这样地不通情达理,我心中积压的痛苦终于变成了按捺不住的火气,再也冷静不下来了。我嗖地站起身来看都没看爸爸一眼,一边从墙上取下我的挎包一边大声说:“如果你一定要我这样作的话,那我只好选择后者。”我走到门口,一股辛酸直从喉咙里往上涌,不由地停下脚步,含着眼泪回头看看年迈的爸爸和妈妈,说了声爸爸妈妈多保重就转身跑出了家门。只听到妈妈在后面一边叫着我的名字一边哭着说:“哎哟,这可过的是啥年哟!”
回到厂里,一看到玉萍高兴得迎着我笑,就不知道那伤心从何而来,泪水一涌就模糊了双眼。玉萍一愣,问我怎么啦,我说是高兴的,爸爸妈妈同意我们了。天真的玉萍一下就扑到了我的怀里真地高兴得笑起来。
生活啊,你为什么这样地难为我们,我们只求在生活之树上摘一颗小小的安慰果,你还给我们铺设了如此多的荆棘,我真要诅咒你太不公平了。
4月1日
春天终于来了。玉萍高兴得整天哼哼唧唧地唱着小曲,看着她那甜蜜蜜的样子,我的心情也爽快了许多。窗户外面的一树桃花笑嗬嗬地在春风里开放着。玉萍说她最爱桃花,因为桃花不仅红得喜人,而且结出来的桃子甜得可爱。昨天我们就在这株桃花下合了一个影,就算结婚小照吧,因为雯雯的哥哥在照相馆工作,所以照片今天就取回来了,而且还是放大八寸的。下午我们就到民政办公室登了记。玉萍捧着大红喜字的结婚证乐得合不上嘴,她笑得是那样的甜,那样的可爱。她把结婚证宝贝似地贴到墙上,贴在了我们结婚照的两边,过一会儿就扭过头来看一看,真像个小孩子似的。
厂里对玉萍非常关心,在房子十分紧张的情况下,让玉萍一个人住了一间宿舍,我们就准备在这里办喜事。玉萍没有去过北京,对天安门很是向往,想借旅行结婚的机会上北京去,在天安门前留个影,我满口答应了她,时间就定在五月一日。
4月25日
为了我们的新婚的旅行顺利,今天上午我带玉萍到医院做了一次身体检查。牛大夫告诉我,玉萍的身体状况不佳,癌细胞已扩散到子宫顶部,必须做子宫切除手术。五月一日的喜事办不成了,北京旅行也只好往后推了。
做医生的都有个慈善心肠,他们向我保证不把真情告诉给这个可怜的姑娘,并且劝我注意身体,思想放宽一些。我满口答应着。可是我感觉到好像突然间老了许多,浑身困乏无力,如果没有玉萍的话,恐怕无早就倒下了,为了玉萍,为了她不多的生命,我无论如何得挺住。
手术后,玉萍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时候,一睁开眼就伤心地哭起来,大概她是看到我脸色不好而心里难过吧。
我替她擦去眼泪说:“真没出息,这么大的姑娘了还哭。医生说是良性肿瘤,没什么关系,过几天就会好的。你这样子要是让雯雯看到了一定会笑你是因为‘五一’办不成喜事才气哭了的。”说着我就在她耳边小声唱起了“九九艳阳天”来。玉萍的心胸到底是爽朗地,她含着眼泪竟然笑起来,尽管她笑得声音不高,但还是笑出了她心里的幸福和愉快。我也忘记了疲劳和困乏,感觉到一阵舒畅。
5月20日
玉萍第二次手术后身体显然不如以前了,我为了她能有个愉快的心情一刻也不愿意离开她,为了把我心爱的人儿能从死亡线上拉回来,拖住死神的步伐,我简直相信人世间真的有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我多么想找到这样的仙药啊。人家说鸡汤在半夜里喝养营最大,我就宁愿一晚上不睡觉蹲在炉子旁边为她熬鸡汤。为了能配齐一付民间药方,我宁愿步行到百里之外去求教。
我的身体日渐消瘦,同志们劝我去医院检查一下。唉,不检查倒也罢了,一检查还落了个心病。还是那位曾经给玉萍诊病的牛大夫,说我是慢性肝炎、肾炎并发症,要我积极治疗,好好休息。可是我那里有那么多的功夫呢,我要休息了谁来照护玉萍呢。管他呢,还是先照顾玉萍要紧,我的这些病终究不是什么要命的病。我十分后悔不该来这里就医,因此我连视力严重衰退的症状也未敢告诉给牛医生。我乐嗬嗬地对牛医生说,牛大夫,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你来找我干什么。”牛医生对我扳着面孔说。我无奈,只得求他:“大夫,我听你的,治疗,好好休息就是了。不过我求求你千万给我保密,别让我的女朋友知道我病了。”医生脸上立刻露出了缓和同情的神色来,看来他还记得我,因为我们常来找他为玉萍检查病情,而且他还为玉萍的癌症保密呢。他听了我的请求后眼睛盯住我看了半天才轻轻地说:“年轻人哪,你去吧!”
玉萍这几天好像发现了我的秘密似的,老是看着我露出难过的表情。我给她开玩笑,她也笑得不自然,只是一个劲地叨叨我瘦了。我告诉她我已经到医院检查过了,身体完全健康,她才放下心来,拉我坐在她的低声说,我看到你为我都累瘦了,心里就难过。多亏这个好心的姑娘不知道她的蔡力这时正在被多种疾病折磨着的真情。
为了打发生活中不痛快的成分,我为玉萍唱歌、跳舞、讲故事,拼命地使她得到愉快来换取我心灵上的安慰。
生活啊,你仍然是美好的,你总是给人以美妙的向往,给人以追求的力量。
8月22日
城外的小桥简直成了我们爱情的见证人,我们只要散步准要来拜访它,因而我们对它已经有感情了。今天晚饭后,我和玉萍就又遛到这里来了。
夏天的黄昏是迷人的,尤其是对我们这样多灾多难的恋人来说就更富有神秘的诗意。
自从玉萍第二次手术后,她再也没有给我提起过结婚的事,尽管大红喜字的结婚证仍然贴在她宿舍的墙上。不过看得出来她对我的感情却更加浓烈了。我胡乱猜想着,莫非是玉萍思想上已背上了病情包袱,怕连累我而产生了波动吗?不行,说什么也不能让她背上这个沉重的包袱。看来我们还是宜早办喜事为好,再说我们也都是三十岁左右的人了。
“玉萍,”我打量着她沉思的表情轻轻地叫了她一声。
“嗯。”她歪过头来看着我,甜甜地笑着,她总是这样的,不管在什么时候,她只要看我总是要带着甜甜的微笑的。
“我们‘十一’结婚吧。 就简单地准备一下,九月二十五号我们就动身去北京,一定赶得上国庆节那天在天安门前留影了。”到北京去旅行结婚是玉萍一年多以来的夙愿,我是答应过的,我一定帮她实现这个心愿。
玉萍瞪着两只眼睛一直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半天才拉住我的手流着眼泪说:“蔡力,你真好!”
“你真好”是多么普通的语言啊,然而在我听来它却太珍贵了,它无遗地表达了玉萍对我的信任和感激,显示出了她内心的幸福和对爱情的满足。这三个字比起有些恋人的花言巧语来也不知道要强过多少倍。
“可是,我不能……”玉萍微笑着望望我,但马上就又把目光移开,脸上露出难为情的神色来,“可是,你永远也不会享受到做父亲的天伦之乐了啊!”
“哈哈,”我一下明白过来,原来玉萍是为她不能生孩子的事在难过呢,我一听就笑得前伏后仰的。
“你,你,你还高兴呢!”玉萍佯嗔我一眼。
“玉萍,这才是天大的好事,没有孩子来分我的心和爱,我不是就可以永远一心受着你一个人了吗。”
玉萍被我逗得真地笑起来了,这是她几个月来笑得最响亮、最痛快的一次,眼眶里的泪珠的的确确是笑出来的。
天空是那样的深邃,夜幕是那样的沉静,月色是那样的温柔,在这样幽静的氛围中,我们俩所拥有的只能是无法形容的甜蜜,陶醉和幸福。
玉萍把头轻轻地依在我的肩上,像是在睡梦中说梦话那样悄悄地说:“这一下我可该天天盼着十月一日这一天了。”
9月20日
几个月来,玉萍坚持每天锻炼,看来她的身体又结实起来了,起码给我的印象是这样的。玉萍很聪明,只跟着我学了几天就能把太极拳从头至尾打下来了。这些时候,每天清晨我们都在马路上打太极拳,我们俩可真是“生命在于运动”的忠实信徒。
今天是九月二十日了,离我们约定的十月一日只有十天了,离九月二十五日这一出发的吉日也只有五天时间了。玉萍高兴极了,我也高兴得像是在云层里似的。至于身体上的不适,除了眼睛看东西有点吃力外,其它的毛病都没有任何感觉了。就连那些爱嚼舌头的冷言冷语也好像变得“可爱”了。这些人可真是的,说什么的也有,有骂我是傻子的,也有讽刺我是感情冲动的,还有人讥笑我是在演沽名钓誉的把戏的,也还有人挖苦我是爱情至上,连老子都不要了的。唉,真奇怪,他们怎么对我这样的感兴趣,他们为什么要费那么多的精力来研究我呢?真不可理解。好在我是一个心宽、胃口开的人,我才不在乎那些呢,全当是他们对我生活的点缀罢了。
我们的新房再简单不过了,除了平平常常的床上用品以外几乎什么也没有,说实在的,我俩也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置办更多的新婚家当。但有一样却是新奇的。玉萍不能生孩子了,我就给她买回来 一个很大的塑料娃娃,当我把那个洋娃娃抱回来塞到她怀里的时候,她笑得是那样地敞怀,滚到床上都爬不起来了,可她始终把那个洋娃娃紧紧地抱在怀里。不用问,她是百分之一百零一地喜欢我送给她的这个新婚礼物的。
玉萍盼望已久的日子终究来临了。这几天她简直像个孩子,浑身焕发着的是青春的活力,满嘴是银铃般的笑语,满脸是幸福的容光,满眼是饱含诗意和深情的秋波。
美丽而幸福的光环正笼罩在她的头上,映照在我的心中。
……
病房的门开了。蔡力引进来我所熟悉的那位牛医生。
我若无其事地把红本子放在床头,又轻轻地顺手从栏杆上拉下蔡力的上衣把它盖住,这一切都未引起来蔡力的注意。正好,全当我没有看到过他的宝贝本子,这样他会自我安慰的。
牛医生非常认真仔细地给我做着检查,我轻轻地闭着眼睛,刚才由于红本子的缘故我的精神振奋了一阵子,现在又突然觉得困乏无力了,两眼又昏昏然起来。
尽管我闭上了眼睛,却仍然能感觉到医生的严肃态度,感觉到了蔡力心情紧张地,目不转睛地盯着医生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
医生终于停了下来。脚步声轻轻地向门口移去,紧接着是蔡力追上去的脚步声。
“牛大夫。”这是蔡力的声音,我听出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乞求和询问的焦急心情。他们大概以为我晕了过去,要不就是睡着了。
我轻轻地睁开眼睛,正好看到牛医生回过头来盯着蔡力,难过地摇了摇头。像一股强大的电流,嗖地一下子就通遍了我的全身。我为了不让他们看到我醒着,又赶快闭上了眼睛。
天哪,上帝竟然这样残忍,就这样宣布了我的死刑,连个缓期也没有了。
“年轻人,我们当医生的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了,现在我不能再为你保住任何秘密了。”这是牛大夫痛苦的声音。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蔡力一下扑在我的身上抱着我大声哭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地伤心。我睁开眼含笑地望着我心爱的蔡力,我真想陪着他大哭一场,可是我不能,我已不具有这样的力量,我要在这最后的时刻给我的亲人一点安慰。
“蔡力,你怎么啦,像小孩子似的,”我微笑着对他说,我很想为他擦一擦眼泪,但手却像坠着铅块一样沉重,怎么也抬不起来。
蔡力不回答我的话,一边痛哭一边叨叨:“死神啊,你为什么要来得这样匆忙,你留给我们的三年还没有到哇,我们不要三年,只要三个月,那怕是三个星期也好啊!”
蔡力,这个善良可爱的小伙了能把我从死亡线上挽救回来,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啊。
我使出全身的力量对着面前的泪人儿微笑着,尽管我感到眼神昏然无光,但我头脑却十分清醒,尽管我困难地喘着气,可心里却十分平静。
“蔡力,”我想把声音尽量说得响亮一些,但自我感觉却十分微弱。蔡力这时候倒是忍住了哭声,泪汪汪的两眼望着我,“你看我笑得甜吗。”
“嗯,甜。”
“你也应该像我一样笑。”
“可是我怎么也笑不出来啊!”他带着哭腔说。
“你为了我,吃了不少苦,然而我却无法来报答你了。我死了以后你不要难过,多加保重身体,一定要找一个诚实的,身体好的姑娘做终身伴侣……了理了我的后事以后,赶快回去看望爸爸,妈妈,就说我问候他们,我对不起二位老人……”
蔡力一急就用手捂上了我的嘴,看到我喘不过气来又急忙把手拿开,泣不成声地央求着我:“玉萍,我的好玉萍,你别说了,我不听……”
“傻瓜,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有,有,很快你就会好的,等你好了以后,我们马上结婚,上北京,在天安门前照相,真的,一天也不耽搁。”
“蔡力,我们相处几年来,相互之间总是以姓名相称,从来没有像别的恋人那样叫过一声‘亲爱的’,亲爱的,今天你就叫我一声,吻我一下吧。本来我是把这个甜蜜的时刻留在十月一日那一天的,可惜这个日子对于我将永远是一个遥远的彼岸。”
“蔡力轻轻地在我的嘴唇上吻了一下,撒了好几滴眼泪在我微笑的脸上,他又轻轻地为我擦去。
“亲爱的,”蔡力已经不哭了,他轻轻地说,“我已经在心里偷偷地叫过你无数次了。”
在这最后的时刻,我又想起了我那在远方的爸爸,他为我都操碎了心了。
“蔡力,我亲爱的,请你告诉我那慈祥而又可怜的爸爸,他的女儿是幸福的,是带着人类纯真的爱含着微笑离开人间的,因为我在暂短的人生中得到了人世间最高尚最宝贵的东西——一颗闪光的心!”
我浑身感到一阵轻松,我的确是一个幸福的人,只是苦了给于我莫大幸福和安慰的人——蔡力了。我向着他一直笑着,两眼一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渐渐地他的形象在我的眼前模糊起来。我只听到他急促地喊着,玉萍、玉萍,你睁开眼看着我,我是你的蔡力啊!可是这亲切而熟悉的声音却越来越遥远了。两颗热乎乎的泪珠带着我最后的体温从我永远微笑着的脸上慢慢地滚了下来。
矇然中我好像又看到了那个红色的笔记本,它红得是那样鲜艳,红得是那样的可爱……
——创作于上世纪八十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