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白善烨师长(时为陆军上校)的回忆,1950年6月25日早上的战争爆发,并非完全是意料之外,但是那天是周日,前一天是周六,许多官兵都在休假没回营,一时不免显得仓促失措起来。
朝鲜军队发起全面进攻之后的约三个小时后,他到达前沿指挥部,当时的心理活动:
“我心里担忧的仍旧是第1师左翼的安全,还有负责以开城为中心正面防御的第12团还剩下多少兵力,以及他们什么时候能撤过临津江铁桥,因为这是他们后撤的唯一通道。此外,负责驻守右翼——高浪浦南侧坡平山阵地的第13团能坚守多长时间; 如果外出的官兵能及时归队的话,作为预备队的第11团又能否迅速地投入到第1师正面汶山一带呢……这些问题不断萦绕在我的心头。”
当然,时隔六十多年,这份记忆是经过整理的。但职业军人的气息,不容易被花哨覆盖掉,这份叙述朴实得就像他当年的年纪——这一年,刚当上师长的他也才满三十岁,有个两岁的女儿,生活在首尔(当时叫汉城)。
这场战争的真正主角是谁? 如果列出演员表,那大角儿似乎还没登场呢。在给这本书写推介语的中国军人与学者当中,不乏这样的定位: 韩国人是配角。但是这个配角的叙事角度,也给后来者带来了不少从未有过的观察发现。
对于这场发生在自家土地上长达1127天的漫长战争,白善烨先生尽可能详尽地整理记录了自己亲历的事情。一个原则就是: 只说自己的亲身经历。从别人那儿听来的,基本不说。这本回忆录2009年出版,2016年出中文版(重庆出版社)。书不厚,三百多页而已,却是这场战争记忆地图里面很重要的一块拼图。
这样的拼图,真是稀少,又珍贵。它跟来自美国、中国、前苏联、日本……等地方的讲述者,都有很大区别,因为是从个人角度讲述,行文中愣是看不出作者有何政治立场——也许职业军人就是有这个特点? 军队国家化?
我还记得2003年,当时国内有纪念抗美援朝战争50周年活动,在网上看了很多中国人写的纪实文学体裁的文字,其中一篇很短的回顾令我印象深刻:
一次战役中,中国志愿军逐步形成对美军的包围圈。美军需要突破中国志愿军的包围口袋,只能从一个跨山谷的桥上撤出,但是这桥已经被炸掉了。通过加急通迅,远在美国本土的工程师们大概通了个宵,设计、绘图、出材料细节与构造大样,当地加急生产组装,24小时内,临时的桥梁构件分开好多批空投到阵地上,工兵团冒死搭桥,最后这道生死线及时形成,军队及时撤出,挽救了美军大部,没让志愿军包成饺子……
我当时只觉得,这大概就是当时国力的差距,如此具体地反映在一道临时桥梁上!
当然,同样的要求要是落到远在本土的中国工程师们头上,设计和图纸应该是能通个宵拿出来的,怎么实现紧急图文通迅、材料加工、运输(从工厂到港口)、空投(从本土到战场)和现场搭建呢?单是桥梁的锚定基础就是个恶梦(工兵用炮弹解决锚定问题),那是在作战的阵地上啊! 我方还没有制空权啊!……
所以,并不是简单的一道桥救了美军,是工业实力摆在那里。这件事情,放在半个世纪以后,我们一样能做到。但是放在50年代,就得承认差距的存在。
十多年后,看这本韩国人的回忆录,我能感受到作者年轻时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复杂情绪: 李承晚的军队经常是作为公认的薄弱环节被中国志愿军集中力度揪着打,通常被选作突破口,经常能得逞。更不用提与中国志愿军交手的初步阶段,韩国军队一听到“中国人的号声和铜锣声”就溃不成军,抱头鼠窜(这两个成语是俺的小学生标准作文词汇,不是作者原话)……
白先生的回忆录里面,好几处出现“中国人的号声和铜锣声”,而且都是在阵地上,显然不是开玩笑,这样的细节我以前就从来没读到过,所以很新鲜。军号声我能理解,可是铜锣声? 为什么像冷兵器时代的军队出征乐器呢?但是回忆者反映的这个事实并未刻意强调什么。
白善烨从师长晋升为军长(少将),晋升为中将,晋升为上将,各用了一年时间,跨度刚好是战争长度。
在他叙述中,1951年7月,已经开始停战谈判了,双方一直是“边打边谈”。对参加谈判的经历,他写得很细致,包括代表团住地,一群国际法专家进驻,多少不同的团队在运作,任何一件貌似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有一大帮人在忙碌,诸如此类。
可是谈判的真正进展,还得等到1953年斯大林逝世以后。后面阶段的谈判,作者都没有参与,所以只写自己参与的部分: 致力于争取美国援助,扩军。一年不到,韩军10个师的兵力扩充到20个师。
1953年7月27日,停战协议在板门店签订并正式生效。
这时候作者回忆起自己早年从北朝鲜逃到南朝鲜以来的经历,作了一个小结。
“1127天漫长的战争,让我们的国家变成一片废墟,堆积如山的重建工作正等着我们去处理。”
有一个小细节: 去迎接战俘归来的那天,他让平时只演奏西洋音乐的军乐团演奏《阿里郎》和《桔梗谣》等民歌。
战后李承晚的倒台,也讲述完整了。担任陆军总参谋长之后,作者有过一次入阁的机会,自己好不容易“婉拒”。或者就是“直拒”。
从他的讲述方式来看,也确实是力守自己的职业性,不欲纠缠于政治,也不轻易品评人物。
也许这正符合老子所说的保身原则,即使身入战场也刀剑无伤,大概此谓也。
看完这本回忆录的第四天,我无意中碰上青年公寓里放电影《辩护人》。别人我不知道,我自己是带着更多好奇去看的,因为看了白善烨回忆录,知道625对韩国人来说意味深重,电影里一提到625我就会想到这部分历史。
我更好奇的是,《辩护人》的原型事件发生在1981年,离停战不到三十年,这短短的三十年,韩国的国民经历了更多的动荡,怎么能这么快进步到可以通过正当程序保护自己同胞的水平呢?
电影是艺术,并不提供答案。不过,联想到回忆录里面白善烨对美国军人的观察,大概知道榜样来自哪里。他提了两点,再平常不过的两点,一,他们注重宣誓(我理解为信守诺言),二,他们不容忍长官殴打士兵的行为。(而这类行为当时在韩国算普遍?反正不会“不容忍”。)
有时候答案可以像这样,貌似无关,其实是关键。当然,这也不会是标准答案。权当开放性结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