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落心欢
--01--
我和姐姐曾经坐在老家的院子,望着因和父亲无数次吵架气哭的母亲,怀疑他们走过的几十年是否有爱,甚至我们几度笃定,他们只是婚姻绑约下的夫妻。
父亲比母亲大8岁,当时母亲因家庭条件不好,父亲是吃“商品粮”(那个年代的称谓),母亲因长像出众,有人介绍,外婆一口答应,他们结婚之前,似乎面都没见过,双方父母一言既合,成就了一桩婚姻。
结婚时,嫁妆只有两个木箱子,彩礼也是不值一提,两个陌生人就这样突然生活在一起,无法想像,共同的话语来自何方,相处的尴尬如何消除。
父亲脾气不好,但孝顺有加,母亲心思缜密,但气量有点小,见怪不怪,似乎父亲的坏脾气只对母亲,而母亲的小气量专为父亲。
婚后一个星期,父亲因工作要离开,便对母亲说:“我走了,我家兄弟多,母亲身体也不好,我以后会寄钱给母亲,也会给你,母亲多一些,你少一些,逢年过节,农活忙时我会回来。对我母亲好一些,她一生不容易。”
母亲努力的点点头,心里有那么一丝委屈和紧张,听着眼前这个要与自已相处一生的丈夫,临走时的嘱托,全是他的母亲他的家,好像她并不是他的妻子,她在他心中有没有位置?以后他会对她好吗?
母亲思考着这一切,还是把父亲送出了门,回来一个人坐在小凳子上,低着头,眼里有几滴被关住的泪水。
此时的“家”,她感觉不到家,她很想回她自已的家,但她想起了人们常说的一句话:“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她又打消了此刻的念头,挽起袖子,开始了她“妇人当男人”的一生。
--02--
父亲知道母亲认字不多,但依然给她来信,第一次母亲收到父亲的来信,脸上露出难掩的喜悦,赶快把正在洗衣的双手,往身上一抹,接过信,瞬间怔着:“对了,我不太识字,他走时也没给我说要来信啊!”她自言自语。
“对了!”她关上门就往邻居二伯家跑,二伯家儿子读完小学了,应该都会读。拿着信飞奔而去,带着少女的欣喜,想不到的企盼,只想快点听到信中的内容。
拿着小心翼翼被撕开,又一字一句被读完的信,脚步缓慢,满脸的失望和难过,推开门,泪流满面,蹲在地上,想着信的内容,她好想大哭。信的大致内容如下:
“不知家里近况如何,母亲的身体可好,我最近会往家寄钱,不多,你把它全部拿给娘,用来养几个弟弟和看病,我很挂念她老人家!”
没有问及母亲,没有给母亲半分钱,也没有半句解释和安慰,她不知道自已是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留给她的只有顺从和责任。
难过了两天,她还是迈进了二伯家,求唐哥给父亲回信:
“家里一切都好,娘身体也好,你安心工作,一切会按你的意思照顾娘!”
唐哥问:“婶婶,就写这么多吗?”
母亲点了点头,想哭,但转身掩着泪水,走出了二伯家的门,新生活才刚刚开始,以后会好吗?她不知道。但她清楚的知道,她已嫁人,已为人妻,无论如何,便是一生一世。
--03--
一年后,姐姐出生,一年之中,父亲并没有因为母亲怀孕而多一些关怀和优待,母亲大着肚子依然干着农活,提水,照顾奶奶,没有因此少干半点事,父亲的钱也没有因此多给母亲,在父亲心里,奶奶和他的兄弟永远排在第一位。
听说有一次,母亲因忙于农活,请奶奶帮忙顾一下姐姐,满头大汗的母亲从田里回来时,听到姐姐声嘶底里的哭声,母亲急忙跑过去,发现姐姐被丢在一个条筐中,条筐内部很多凸出的接头,小孩子边哭边动,满身被刺的通红,母亲终于忍不住心疼和委屈:“娘,这么小的孩子,你怎么把她丢在条筐里呢,你看,刺的,有些地方破了皮,再是个女孩也是您孙子啊!”
奶奶满脸错愕,她从未想过一味隐忍的母亲会如此和她讲话:“小孩子哭一下,怕什么!我又不会放里面很久,你犯得着这样和我说话吗?等儿子回来,让他评评理!”
母亲知道,在父亲那里,她没有任何胜算可言,等待她的,也许是一场不公平的说理和战争,但她只是心疼自己几个月大的孩子,也只不过说了几句话,能怎样呢?但,无论怎样,她愿意承受。
几个月过去,父亲回来了,当然放下东西,第一件事去看奶奶,母亲背着姐姐,准备着饭菜,她依然记得奶奶曾经讲过的话,她有些忐忑,因为,她清楚自己的丈夫在婆婆与她之间,会如何选择,她几乎没有任何话语权。
听说,那顿母亲背着姐姐准备的饭菜洒满地,父亲母亲第一次大吵大闹,姐姐哇哇哭,邻里来劝架!
一个家庭的和谐,长辈是多么重要,丈夫的信任又是多么的不可或缺,时至今日,我深深体悟这一点。家和万事兴,再真实不过。
父亲此次在家的几天,都被一场家庭战争后的冷战而湮没,他们彼此忙着各自的事情,像两个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直到现在,一直佩服母亲的隐忍和勇敢,只为这个家,为了那个时代的一纸婚约。
--04--
后续的几年中,我和哥哥相继出生,生活并没有因此而变好,母亲的压力越来越大,经济的压力让母亲喘不过气,父亲微薄的工资依然大半给奶奶,小部分给母亲用来养家,母亲依然全力撑起这个家,让我们接受教育。
母亲从未抱怨,而我们逐渐长大,都能帮母亲做一些事情,父亲每次回来,总会和母亲因小事吵架,对我们每一个人都严格要求,我刚刚小学,母亲在帮我洗衣服,父亲走过来:“这么大了,要自己洗!”
我带着对父亲的惧怕,低着头说:“我不会洗。”
“是不会洗,还是不想洗?”父亲严厉的盯着我。
“我洗不干净。”说着便躲在母亲的身后,大声哭泣。
眼看父亲脾气之火就要燃起,下一秒我便是挨打的节奏,母亲从凳子上站起来,拉着我的手:“她才多大啊!你就让她洗,你一回来对我们娘几个横鼻子竖眼的,看不惯你就不用回这个家。”
父亲的权威似乎受到否定,他太爱面子,踩到老虎尾巴,哪有逃的道理,父亲想把我从母亲手里拖出,母亲拼命保护,这样相互牵扯,咚的一声,母亲被推倒,她的背后刚好有一个大木桩,母亲腰被撞到,再加上长期劳累,怎么都站不起来。
我双眼含泪、恶狠狠的瞪着父亲,父亲无暇顾我,抱起母亲放在架子车上,奔去隔壁村找医生。母亲在床上躺了半个月,这半个月父亲顺理成章成了我们的保姆。
母亲没有怪他,父亲第一次扮演母亲的角色,他几次晚上坐在院子里发呆,我们都围在母亲床边。
等母亲可以站起来,父亲因工作要离开,他坐在母亲床边:“给你商量个事,你腰还没好,别落下毛病,老大、老二我带去我那里上学,那里教的也好,你在家把老小照顾好,把腰养好。”我第一次听到父亲如此温和的语气给母亲讲话,是商量,而不是命令。
母亲停了几秒钟,终于哭出来,这个眼前的男人第一次和她商量、第一次关心到她、第一次为她分担、第一次真正为孩子着想,我们三个都抱着母亲,哭成一团。
母亲那天忍着腰痛,做了好几个菜,一家人坐在一起,母亲不时的往父亲碗里夹菜,父亲那天也吃的特别多 ,这是我记忆中最快乐的一顿餐。
父亲走时,把姐姐哥哥带在身边,母亲有很多不舍,那天我和母亲一起送父亲到几里以外的车站,她感激的望着父亲:“把两个孩子照顾好!家里有我。”
父亲点点头:“快回去吧,家里还有很多事呢。”
母亲拉着我,脚步轻快而有力,我感受到母亲从未有过的开心,原来,爱真的可以让人幸福快乐!
--05--
从此以后的日子,父亲的家书比往常多了些,只是不用烦请别人代读,我已经到了会写家书的年龄,母亲每次收到父亲的信,都迫不及待的打开让我读给她听,依然是那些家常话,只是比以前多了些许温度,每次都会叮咛母亲多保重身体。
农活忙时,父亲仍会准时回来,脾气依然很坏,他们依然会吵,父亲嘲笑母亲没文化、小心眼,母亲反击父亲个子矮、眼睛小,吵完母亲还会煮父亲爱吃的菜,父亲仍会帮母亲干粗重的活。
我读了大学,父亲把母亲接到了她工作的城市,终于开始了不用两地分居的日子,命运就这么爱开玩笑,母亲病了,很严重!
母亲经常住在医院,父亲每天送她爱吃的菜,只是他经常一个人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眺望远方,双眼迷蒙而哀伤。
有那么一天,医生把我们都叫到一起,告诉我们母亲时日不多,回到病房,我们流泪围坐,父亲踱步到母亲床边,握着母亲的手:“你这一辈子跟着我,没享到什么福,你走了,我怎么活啊!”嘴唇发抖,眼泪滴在了昏迷母亲的手上。
第一次看到父亲握母亲的手,第一次他为母亲流泪,第一次他为过往忏悔。
母亲还是走了,父亲的男儿泪天天轻弹,他说:“我经常听到你妈妈叫我,听到她病痛时发出的声音,她是不是叫我去陪她啊?”
在整理母亲的遗物时,父亲发现几叠零零碎碎的钱:“你看,你这个老婆子,一辈子受罪活该不活该,给你的钱还舍不得花!”说着说着又泪流满面。
父母的爱情,没有海誓山盟、没有甜言蜜语,吵闹的一生,辛苦的征程,看似无爱,却伴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