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是位小脚老太太,如果活到现在,她已经九十岁了。
姥姥有六位儿女,都生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在那个命如草芥的年代,儿女多了未必是福,可姥姥没有亏待任何一个,六个儿女都是姥姥的命,六个儿女都是姥姥命里烛照的光,姥姥的一生,就是在用这些光敲打着一面面现实的冰冷的命运之墙。
姥姥身高不足一米六,识字不过一百个,却顶天立地,即使倒下,也要烙下清晰的身廓,在燕赵大地,姥姥是一滴水,渗入土地就能温润六粒种子,姥姥是一点火,洒向天空就能燃亮六颗星辰。
在生命的旅程中,那些跌宕起伏都来得没有任何缘由,身处何种年代,就要身披何种戏服,就要唱出何种曲调,就要拾捡何种命数。
大舅出生的时候,战火萌生在遥远的异乡,家中还满满都是添丁的喜悦,及至最幼的小姨出生的时候,却是家破已久,国已不国,只有姥姥却还是固执着,为这个最幼的女娃拼凑出了一件华丽的衣裳,摆了一回不逊于老大的百日宴。
六子女吃着姥姥的奶长大,姥姥常说,那个年代啊,哪有什么奶?都是喝得我的血呢。有一回,老三吃不着奶,就咬我,咬不动,急得哇哇哭,我心疼,就把它弄破了,老三喝着可香了,可我就晕在床上了,唉,这以后啊,他们个个都喝过我的血。
说话间,姥姥血色全无的脸愈加清晰,那干瘪的血脉间流淌着的,似乎只余下了某种光,无形无质却透体而出,烛照投影,将姥姥瘦小的身躯衬映得高大无比。
凭着姥姥的血,六子女撑过了童年与少年,虽然经常吃不上饭,却仍然个个长得精壮结实,老大与老二还参了军,得到了一挞挞的奖状和一把把的奖章,让姥姥常常笑个不停。
姥姥的小脚不稳,走得却极快,大舅说,他刚参军时,已走过了三个村,姥姥愣是追了上去塞给了他几只硬梆梆的粗粮饼子。
二舅说,姥姥不仅走得快,还力大无穷,当年曾追着他打折了三根拳头粗的木棍却依然力道十足。
发生此事时已经过了战争年代,外敌尽除,二舅和三舅却已分属不同的派别,那个大革命的年代,两兄弟经常在饭桌前争论甚至撕打,直到有一天,瘦小的姥姥迸发出了巨大的力量,一路追逐,将已比自己高出一头的两兄弟打得头破血流跪地认错。
两兄弟流了血,姥姥流了泪。她说,你们喝了我的血,我吃了你们身上的苦,现在都淌出来,两清了,可你们的血都是我的,是一样的,我的苦还是你们的吗?
姥姥的话让六个儿女哭得鸦雀无声,从此之后,兄弟姐妹之间再没拌过一句嘴。
后来,姥姥有了孙子孙女,有了外孙外孙女,姥姥的话变得越来越少,只是看着那些满地打滚的小家伙笑个不停,六子女都说,有了这三代儿孙,姥姥的火爆脾气一下子熄了火,变成了温吞吞的白开水。
姥姥活了六十九岁,走得突然,走得也平静,那年秋天的一个黄昏,姥姥突然觉得胸闷,说要躺一会儿,结果这一躺就再没起来。
姥姥给我留下的最后影相,就是她躺在热烘烘的土坑上,皱纹散开,双目轻闭,额间的白发柔和得像天空的白云,有一束阳光,打在姥姥的脸上,让她的脸庞呈现出一种别样的柔和与温暖。
后来,过了很多年,我才明白,原来,姥姥这一生,就是在用光敲打一面冰冷坚硬的墙,那光饱含着爱与无私,饱含着执著与念想,敲着敲着,竟然敲出了一片瓦蓝色的天空,敲出了一个永恒地孕育温暖的太阳。
姥姥,那是你在纤云不染的蓝天上,俯瞰着大地上的种种逼仄与无限辽阔。
《读者》、《博爱》签约作家,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微信公众号:发芽的石头(shi1978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