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蟋蟀的春秋

灌蟋蟀,老家又叫灌“肚猴”,是童年打发时光的方式之一,“肚猴”是蟋蟀。水灌入肚猴洞口,坐等它们醉醺醺地探出头来。

小伙伴扣住它们的后脑勺。一阵欢呼。


01


肚猴学名“花生大蟋”,老家人也叫它 “肚扒仔”、“土伯仔”。

“肚猴”全身黄褐色,胸及前翅为黑褐色,肚子大又长,“肚猴”、 “肚扒仔”师出有名。

花生大蟋跟花生、花生地没多大关系。“肚猴”在干燥的沙质土中安家,“土冢”暴露它们的行踪。这样的土冢隔几米就一个,颇似旧时无主孤坟。

土冢是肚猴地底下挖洞清出来的废弃物。肚猴挖土,以前足及下颚、头顶挖土、推土,隐身于土壤下层,当挖到一定程度,会先将洞口用土覆盖好,然后继续往下挖,之后肚猴就变身一辆“推土机”,用那倔强的额头,将土推至洞口处,便有了土冢。

土冢是屎变的。小伙伴的共识。

“抓肚猴时别碰到那堆屎,它会让你的手烂掉”有人这样说。

大家小心翼翼。


02


我讨厌土冢,嫌弃“牛屎燕”。“牛屎燕”是家燕一种,肚子里密麻铺满黑点。

“诶,这堆土跟牛屎燕同个祖宗的啊”我说。

“怎么说?”小伙伴问。

“不知道咩?”我说,他们疑惑地看着我,“大人说,牛屎燕就是牛屎变的啊。”

牛屎也没啥。大冬天的荒野,找不到柴火,大家就找冻成块的牛屎块,烤炉子,大家吃地瓜,不知吃了多少牛屎。

土冢旁是稀稀疏疏的草,肚猴的家向来很少植被,除了蜈蚣藤草。为什么这么叫,我想多半因为它那蜈蚣一样的根茎吧。这种草紧紧扣住松软的沙质土,常见于野地里和坟头上,咬定青山不放松,老乡们很喜欢它。

大人喜欢它们,小孩子也跟屁虫。

“肚猴是蜈蚣藤变的。”大伙达成共识。

这待遇比土冢是屎变的,要好太多。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觉得万物是可互变的,树可变成树神,花变蝴蝶,风变雨,蜈蚣藤变肚猴。


03


蜈蚣藤被连根拔起。

“这鼓起来的根茎,多像肚猴的肚子。”

之后是铲“屎”,不知谁找来了纸皮,将土冢远远地挪开,一个拇指大小的洞口,黑漆漆撞入眼来。

灌水。只见水从残旧矿泉水瓶狂涌而出,水漫金山,洞口咕咕咕响。

“土地老爷和肚猴水都喝饱了!”大家笑说。

我们等着吃饱了水的肚猴伸出头来,摁住它那黑黝黝的脑壳。

两条长触须首先出现在洞口,然后是乌溜溜的小眼睛,肚猴缴械投降!大家欢喜。孙悟空降服黑熊精。

肚猴不反抗不咬人,虽说它的下颚很大,但灌完水后茫然不知所措。

“这是它的老婆”第二只被逮。

但并不是每次都能奏效,肚猴的洞不止一个,常常两三个洞互通。肚猴不出来时,大家便分别守住一个洞口,轮流站岗、“神兵”守南天门,任七十二变也插翅难飞。

加大水力猛攻。洞里的小家伙被激流冲出洞口,形成了“趵突泉”的模样,肚猴就在水上旋。

抓肚猴不像抓泥鳅,要弄得满身都是泥,在泥土中,既需要沿着泥土小洞口双手成八字包抄,也要防泥鳅咬人,抓肚猴则不用担心,还可以看到洞中水花“出泉”的场景,大家坐等好戏。

半截身材的矿泉水瓶,成了肚猴的牢笼,肚猴聚一起不打架,只是怂怂地低着头,用触须感知这个不确定的世界。


04


抓肚猴是上小学之前的事了,不提起已忘光,直到看了《鸣虫音乐国》这本书。作者称花生大蟋“肚猴”、“肚扒仔”,我恍然想起,不就是小时常抓的家伙么,讲闽南语的台南片区也这么叫唤。

原来,肚猴还是蟋蟀家族一员,看到个名字童年灌肚猴的记忆又重新浮现,多无忧无虑的旧时光呀。

出来打工后很少在村里,2020年疫情后待了几个月,家后是一大片杂草堆,晚间蟋蟀声让人感到夜的宁静。

小时经常伴着虫鸣声入睡,夜间的微弱灯光铺在草地上,蟋蟀高鸣,空气里满是海水的味道,燥热湿润的夏夜里,传来奶奶扇扇子的噗噗声响。

在城市行走难得遇见虫鸣。上一回遇到还是在体检医院里。燥热六月天,在更衣室。

我以为背景音乐,好奇问工作人员:

“引入蟋蟀治疗法么,专给客人治耳鸣用的吧?”

“不小心跳进来的吧。这里近山。”工作人员笑了。

是真蟋蟀。进城打工,几乎没怎么听过虫鸣声,在这里我感觉到了亲切,这样一只蟋蟀,在盛夏时跳进了全现代化的体检中心,这个场景跟《诗经》中描述大大不同。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按这个,蟋蟀真不该与我相遇在火辣六月天。在远古中古时期,蟋蟀的习性就像一首歌,一首诗,严格按照节律来,如今却不是。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的鸡鸣。如果鸡鸣在晚上九十点或更早,那鸡不免要挨一顿打。

我当时担心鬼会不会来,我很害怕。听大人说,鸡叫早了会这样。

如今,鸡更多见于餐桌上,闹钟代替了鸡鸣,我们通宵达旦、穿行于不夜城之中。

我们深信自己不是鬼,小时听到的才是骗人的鬼。

我们像一个陀螺,没日没夜,转个不停,直到命运的双手扣住后脑勺。


在这样一个春夏之交的日子里,我回味当年灌“肚猴”的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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