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解羽河曲,一路南行,到日没前走了百余里,扎营时原野上大雾弥漫。引路的广汉老兵说,此后基本上全是雾行了。
他没说错,第二天本该日上三竿的时刻,大雾仍然没有散去的意思,队伍在一片茫然中开拔。接下来的路程全在雾里,能见度始终不足百步,队伍一直走得很慢,剩下的百余里路程整整走了两天。
到第三天下午,周围逐渐出现了人声。虽然隔着稠厚的雾障,凭口音仍然能判断对方是什么人,来自何处。其间偶遇一群克罗兰那[1]商人,华夏语讲得非常流利,个个爱说爱笑。可惜那群人唱了一路情歌,伴行几里后便折向西去,双方终是没有见面。
之后的时光渐渐乏味,卫书焉在马背上逐渐失去意识。恍惚之间,一道白光突然将他惊醒过来。卫书焉有些懊恼,这东西不知来自何方,常常搅扰他的美梦,或者在睡眠正酣时突然闪现,让他从此再也睡不踏实。
此时能见度下降到二十步,走几里就要重新打一次罗盘,老兵不停地唠叨,如果没有这东西,说不定会走到凶黎谷去。
想到凶黎谷,卫书焉眼前浮现一片尸横遍野的战场。三千八百多年前,黄帝击杀蚩尤王之后,有熊氏和有蛟氏两部先民一路追击残敌,穿越冥土,登上东拉特利群岛(无终列岛的旧称),建立了曼努夏第一个国家。之后无终国与图塞塔联兵,登陆已荒凉数十万年的山北地区,并在凶黎谷决战中打垮扎雅[2]联军,将其赶出了惊鸾谷[3],阿撒人历史上唯一的一场外出作乱终告平定。
想到这他扭头看看玄戈。那小子坐在他的黑烈马[4]上,一整天都没怎么说话。“那地方离这儿不远,你不想去看看?”他问玄戈。
“什么?”玄戈看了看他,魂魄却不知在哪游荡。
“凶黎之谷。”
“哦……”
“往西几十里就到了。三山夹一谷,凶黎水穿流而过,据说景色绝美。如果你想去的话,我可以让四兄改下路线。”
玄戈怪异地望着他,“是你想去吧?”
“当我没说!”卫书焉瞪他一眼,黑着脸往前走了。“家国荣耀都能漠视,你也配做无终人?!”
玄戈笑了笑,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蠢货。”
卫书焉只当没听见,走出一段距离后又调转马头,跑回来冲他咆哮:“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你没必要跟所有人为敌!”
他的叫声异常刺耳,玄戈听得直皱眉头。“我哪里心情不好,又被你发现了?”
“不就是跟茜衣吵了一架吗?”
“茜衣想去独山岛,但我站在父亲一边,希望她归于静野子门下,她早晚都要跟我吵一架。不过这事关她的人生,我根本不会生气。”
“如果不是茜衣,那就是你母亲。”
玄戈立刻板起脸来。“我说过,不准你再提她。”
“果然,”卫书焉叹口气,“真的是她。”
“马上给我闭嘴,不然就把你塞进笼车里。”
停了停,卫书焉语重心长地说:“恨不解决问题,你应该学会放……”
“谁说我恨她?”玄戈突然咆哮起来。“她是我的母亲,我为什么要恨她?!”
卫书焉淡定地耸了耸肩膀:“你就是恨她。”
“我只是想忘了但是还没忘掉她!!”
“忘比恨还要绝情,不是吗?”
“你不是我,别胡乱揣度我的感受!!”玄戈怒不可遏,指着他的鼻子怒吼。
“既然一肚子苦水,为什么不能跟我倒倒呢?!”卫书焉质问玄戈,“就算我帮不上忙,至少能陪你一起掉掉眼泪吧?!”
这世上有殉情的,有殉道的,唯独没听说过有殉愁的。玄戈看着他那副幼稚而又认真的表情,又好气又好笑,摇了几下脑袋,眼泪忽然就在眼眶里打转。沉默良久,玄戈终于长叹一口气:“那是我们家族的荣耀之地,我怎么可能不想去看看呢?”
“我早就知道。”卫书焉咬了咬嘴唇,望向凄迷的远方。
“苍林家族有个传统,”玄戈继续说,“男孩学会骑马后的第一个秋天要去凶黎水沐浴,宣示自己是除犦英雄[5]的后裔。苍林翊甲六岁学会了骑马,当年秋天父母就带他去了凶黎谷。那时候父亲正年轻,我还在母亲肚子里。大家都以翊甲为傲,可谁都没想到,我五岁就学会了骑马,比兄长更早。你不知道我多么期待那次凶黎谷之行,可是那年夏天,我的外王父突然离世了。后面你都知道了,我母亲回国吊唁,到现在都没回来。”
“你我同窗十年,没人比我更了解你。”卫书焉眼圈泛红,面色惨白,看上去比玄戈还要难受。
“我不想扫四兄的兴,但我才不稀罕什么仙洲集市。我只是不想回家,不想看到她的画像,她的房间,尤其在今天这个日子。”
“今天?”
“十六年前的今天,元始七百三十七年[6]月九日,我永远忘不了那最后一别。她穿着红色披风,金发蓬松的背影消失在花园尽头。这么多年了,除了几封书信和这把克劳狄家族[7]的短剑,再没有她的任何音信。所以别再跟我提什么凶黎谷,没有他们两个作陪,我永远不会去凶黎谷!”
[1] 克罗兰那(Kroraina),图卡罗三国之一,位于曼努夏中部,首都克罗兰(Kroran)。详见附录三。
[2] 扎雅(Jaya)即蚩尤,梅族十二部之一,因人口膨胀外出作乱,后被黄帝击溃。
[3] 飞鸾水所经山谷名为惊鸾谷,为三岔谷之西谷。飞鸾水上游有两大支流,东支为天狼水,南支为阿维狄亚河(Avidya,亦称黑暗河),惊鸾谷、天狼谷和黑暗谷合称为三岔谷,位于梅罗西特拉、鲁巴萨天国和曼努夏之间,为历代战争的必争之地。
[4] 亦称駃騠马,一种大型马匹,产自曼努夏中部的野马山。吻部长有与犀牛类似的双角,性情暴烈,善于奔跑,因此又名烈马。
[5] 凶猛的巨型野牛,扎雅人奉为图腾并以之为坐骑,因此平定扎雅叛乱的功臣被称为除犦英雄。
[6] 元始为汉平帝年号,元始元年即公元元年。平帝死后王莽篡汉,西汉灭亡。中山王室为平帝之后,故以元始为年号,以示续汉室之正统。此后曼努夏各国普遍采用元始纪年。
[7] 克劳狄(Claudius)家族,罗曼族两大家族之一,维斯蒂亚王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