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豹变(三) 制胜

夏季的雨总是不期而至,几日前还是万里晴空,转隔一夜便是倾盆如注。豆大的雨滴连作绵密的珠帘,经狂风吹打而漫卷飘零,终而坠入黄土深处,只余茫茫雾氲散扬天地。

中军营内,李渊拨开幔帐,遥相远望,目之所见皆是泥沼泞淖。他的队伍驻留在贾胡堡已有多日,相去五十里便是霍邑,汾水和霍山环绕其两畔,将通往关中的道路紧紧锁锢。

据守在霍邑城内的是武牙郎将宋老生和他麾下的两万精兵,而在河东,还有武侯将军屈突通率领的万余人马。森严壁垒和滂沱大雨共同筑起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将晋阳军阻隔在荒郊野外,不得前行。

放下帷帘,踱回到主案旁,堆叠的书文中,一封刚刚开启的信函置于最上方,尤为醒目,那是来自于瓦岗首领李密的盟书。

“与兄派流虽异,根系本同。自唯虚薄,为四海英雄共推盟主。所望左提右挈,戮力同心,执子婴于咸阳,殪商辛于牧野,岂不盛哉!”

这堂皇的辞令看似是结盟,却更像是炫耀和威胁,使得这张薄薄的纸笺增添了许多分量,重重地压在案头。

出征至今尚且不足一个月,局势就已急剧转变,千头万绪汇集在这个节点,让李渊凝蹙的额头更多了几道褶皱,不得舒展。

正在忖思之际,三个身影踏着迟缓的脚步走入营内,端身肃立。

李渊转回身,沉然开口:“有何奏报?”

裴寂轻声应道:“近来军中传有流言,刘武周已与突厥结盟,将要侵犯晋阳。”

“可有线报证实?”李渊心头一震,再问道。

“还未有确切消息。可此言流传甚广,军内将士多已闻知。”

李渊深吸一口气,缓然张开紧绷的嘴角:“依当前情形,你们以为当如何行事?”

裴寂敛息屏气,思吟半晌后,才翼翼启齿:“唐公,近来天气异常,连降阴雨,致使我军行进艰难。宋老生、屈突通手握重兵,据险而守,轻易难以击败。突厥素来贪得无厌,更有刘武周与之同谋,无论传言是否确切,都不得不加以防备。太原乃一都之会,家眷具在,一旦稍有闪失,恐将危及宗族基业。”

说到此处,他不由得抬首瞧了一眼,“此为老臣愚虑,如何决断,悉听唐公教旨。”

裴寂未完全言尽的话语在李渊心里已不知思量过多少次,而今由他人之口说出,却有种别样的感觉。他半低下头,花白的须髯丝丝颤动,久久不语。

站在一旁的李世民掌心微蜷,想要迎身上前,肩上却感受到厚重的力量,回首相顾,只见得李建成对他摇了摇头,便又停住了脚步。

相隔良久,李渊抬目望来,“你们有何主张?”

李建成向前略踱几步,恭声应答:“眼下形势确实于我们不利,但并非不可为之。”

李渊眼前一亮,“仔细说来。”

李建成再缓言道:“朝廷知晓我等举义,遣精兵据守于此,却只守不攻,隐含畏惧之意,如果我们能倾尽全力,与其决一死战,则大有胜算。如果贸然撤军,内则将士猜疑,外则突厥、刘武周闻利而进,宋老生、屈突通见机而追,到时还无所入,往无所之,祸将至矣!”

“那晋阳呢?”

“突厥只为逐利而不讲信义,刘武周狼子野心,也绝不可能长久依附于人,两者表面相合,实则各怀猜忌。即便他们真有所勾连,也难以成事,故以儿臣所见,晋阳之困不足为虑。”

李渊听罢,微微颔首,再转向一旁,“二郎以为如何?”

李世民紧走几步,厉声言道:“宋老生轻躁无谋,一战可擒;刘武周匹夫之勇,胸无远略。我等兴兵举义,当直入京师,号令天下,千古基业在此一举。如果只因为这区区困难就撤军,将士当如何看我?天下人当如何看我?终不过偏安晋阳一隅罢了!儿等当捐躯力战,若不能杀宋老生而取霍邑,愿以死谢罪!”

说话间,他的脸上青筋暴起,眼中的烈火似足以燃尽营外的瓢泼大雨。

李渊面容间阴云散尽,开颜朗呼:“你等有如此决心,又更复何言。待雨势减弱,全军进发!”

“阿爹。”李建成轻言一声,“还有一事需得思虑。”

“何事?”

“瓦岗军如今气势正盛,若其染指关中事务,恐于我们不利。”说这话时,李建成的目光随之投向案台。

李渊看着案头的书函,嘴角轻挑,“这是最容易的一件事。”

说罢,他提笔挥墨,片刻间写就一封回信,递给裴寂,“我已迟暮衰朽,垂垂老矣,李公则正值盛年,攀鳞附翼。宗族盟主非李公而又能为谁?我别无奢望,只求能重归故里,斯荣足矣。”


霍邑城内,宋老生独自一人在堂屋里辗转徘徊,他身上披裹着整副铠甲,手中紧握刀柄,汗水化作涓涓细流从两鬓淌下,而他却似毫无察觉,只盯着架台上的战图,面如灰土。

这段时间里,每天从早到晚,他都是这般模样,很难说他是在等待晋阳的军队攻来,还是期盼他们永远也不来。尤其是在雨停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探知对手的消息,这让他更为焦躁。

“禀告将军!”一个慌张的身影闪现在他面前,大口喘着粗气,“李渊来了!”

“哦?”宋老生心头一紧,“他带了多少人马?”

“大约数十骑兵。”

这出乎预料的数目让宋老生更为惊疑,不及多问,匆忙跨过堂屋,直向城头奔去。

凭靠在垛口旁俯望,只见李建成和李世民带着几十名骑兵散列在城下,挥舞手中的兵器,连声叫阵。再往远处,雾朦的空气漫散浮沉,如一帘薄纱遮蔽了视线,望不见更多影迹。

多年的行伍经历告诉宋老生,这反常景象的背后一定暗藏阴谋,但长时间的压抑不安让他不愿再做等待,无论前方隐匿着何种陷阱,他都要背城借一,吞下眼前这两个诱饵。

顷刻间,霍邑城门洞开,守军倾巢而出,宋老生亲自率领先锋军直扑过来。刚刚还耀武扬威的晋阳骑兵未作半点抵抗便各自逃窜,李建成和李世民也了无踪影。

宋老生稍作犹豫,还是本能地追去,刚行了一里有余,只听得前方喧嚣震天,一支装备齐整的晋阳军冲破雾霭,迎面扑来。再看身后,李建成和李世民已各率一支军队,分别包抄霍邑的东门和南门。

一场意料之中血战就此不期而至,无论是倾城而出的隋军还是全线出击的晋阳军,都拼尽全力,决命争首。一阵又一阵喊杀声响彻天地,如同突发的雷暴,振动着城楼的瓦砾,摇摇欲坠。锋利的刀刃凛凛闪光,舔舐着温热的躯体,血肉横飞。刚刚还是一派宁静的城郊此刻红尘漫天,笼盖四野,使得这个沉闷的夏日更多了一分腥燥。

李世民纵马于乱军中恣意狂奔,手中的双刀随之上下翻飞,连斩数十名敌军,直至锋刃皆缺。他的铠甲沾满了鲜红的血迹,面容间则充盈快意与亢奋,仿佛这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他释放能量的平台。

“宋老生被擒了!宋老生被擒了!”

焦灼的战局中,接连几声呼唤乍然响起,令隋军将士纷纷侧目。没人知道这件事发生于何时,更没人亲眼目睹过这一场景,但恐慌的神情浮现在每个人的脸上,并迅速扩散。向前观瞧,茫茫雾气掩映着泱泱甲兵,难辨其数;回身顾望,各个城门早已被晋阳军牢牢围堵,无路可退。原本开阔的战场霎时闭塞促狭,耳畔除了呼号的冷风,再闻不见其它声响。

转瞬之后,所有霍邑守军都扔下兵器,四散溃逃,可晋阳军已围作铜墙铁壁,阻隔了他们的去路。这场战役从对抗变成了屠戮,伏尸遍布城郊,让人几无立锥之所,血水汩汩横流,浸透了数里之地,落日微弱的余晖也不能再为之增添一丝温度。

当宋老生终于勉强杀出重围,四周已没有了他的部卒,一根长绳从城头引下,这是他最后的归路。可刚爬出一丈有余,追兵已经赶来,随着一阵阴风拂过脖颈,他失去了最后的生机。

郊野的高地上,李渊仔细审视着战况的进展,从清晨到日暮,曾经固若金汤的霍邑近乎成为一座空城,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一击制胜机会。

号角吹响,晋阳军发起最后的总攻,尽管没有攻城器械,但他们仍旧前赴后继,赤膊登城。一时间,城墙上人影密布,如一幅巨幕缓缓升起,压迫得幕中人喘不上气来。

失去了主帅守军再无心恋战,映着最后一抹暮色,城头终于插上了义军的旗帜。


待旭日再次升起,霏雾阴霾已全然散尽,凭栏远望,天高地迥,俯仰山林,秋景澄明,仿佛一夜之间就驱散了所有燥热,心悦神怡。

转回身,两个儿子正缓步走近,李渊喜笑颜开,“全因为有你们筹谋,方能有今日之胜!”

“这都是儿等应尽之义。”李建成恭应一声,再取出一卷书册,“霍邑城中的粮米、兵丁、民籍等情状,都已整理在册,请阿爹过目。”

李渊接过,翻看了几页,连连颔首,“有你替我处置,着实省却了许多心力。”

“阿爹。”李世民从旁禀道,“城中有愿归顺者,我都已编入军制,有近万之众。”

“好。”李渊面露悦色,“此地已然平定,之后当如何行事?”

李世民高声回道:“霍邑既已克定,黄河以北便再无险要,应当乘得胜之势,直取关中,建图大业。”

李渊又问向李建成,“大郎以为如何?”

“儿臣附议二郎之言。”

李渊点点头,“霍山虽美,然终不可安睡。即刻整顿兵马,再向关中进发!”

“喏!”

当城门再次开启,一支更为强大的军队拔营而出。不同于在贾胡堡时的踌躇不定,此时的他们昂首阔步,一往无前。三军长驱直入,抵至黄河岸旁的龙门城下。

这是一座并不起眼的城邑,但却扼守着黄河渡口,若能将其攻克,关中便是一片坦途。

正准备架梯攻城之际,一阵急促且响亮蹄鸣顿然响彻地表。将士回首端望,只见在他们身后闪现一支骑兵,其众身高臂长,高靴短衣,一头辫发下尖锐的眼神分明昭示着他们的身份。

一阵惊愕蓦然涌上李渊心头,难道刘武周真的联合突厥攻来了?

李世民纵马跃前,喉间发出一声嘶吼:“列阵迎敌!”

众军士急速排兵列阵,一场遭遇战似乎已经不可避免。

“且慢!”正当此时,从突厥骑队中闪出一名汉人,快马奔至阵前,向李渊疾声呼唤,“唐公,我回来了!”


夜间的龙门城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一张张席案整齐地排布在厅堂正中,上面摆满了美酒佳肴,文武官员列坐其后,饮笑欢谈。摇曳的烛光映照着交错的杯盏,让人忘却了时间,只安享此刻的欢畅。

李渊满面红光,掷下酒杯,拽过刘文静的衣袖,“这么久都等不到你回来,我还以为你被突厥人砍了。”

刘文静笑道:“那我也要先办完唐公交待的事情,方才受死。”

李渊朗声大笑,再抬高了嗓音:“我军已至黄河,突厥方才到来,且兵少而马多,这都是你的功劳!”

刘文静站起身,齐眉拱手,“这都是听从唐公的安排,文静不敢言功。此地名曰龙门,臣等愿助唐公腾云跃霄,夙成霸业!”

话音落地,余众皆正身肃立,齐声高喝:“臣等愿戮力同心,助唐公开基立业!”

这声高亢的呼喊如一口洪钟,响振在李渊的心房,消融了所有醉意。他双目沉垂,倚靠在榻背上,掌心微微攒起。数十年的人生从未像这几个月般跌宕起伏,之前他还是留守在太原的皇亲国戚,而今他已经打着义旗来到了黄河渡口。眼下之事,结局无非两种,没有中间,而他也不知道自己离哪一种更近,纵然攻克了霍邑,纵然结盟了四邻,但没人能够预料新的危机将会在何时到来。

在真正得到所欲者之前,一切皆为虚幻。

迎着一众望向自己的目光,李渊挺直身体,轻然摆了摆手,示意士卒撤下酒席,而后淡语一声:“明日清早,三军继续进发。”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通过简信或评论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9,701评论 6 50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3,649评论 3 396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6,037评论 0 356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8,994评论 1 295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8,018评论 6 395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1,796评论 1 308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40,481评论 3 420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9,370评论 0 276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5,868评论 1 319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8,014评论 3 338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40,153评论 1 352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832评论 5 346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1,494评论 3 331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039评论 0 22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3,156评论 1 272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8,437评论 3 373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5,131评论 2 356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