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豹变(二) 起兵

六月的正午,骄阳似火,晋阳城外泛起滚滚热浪,一队人马拖着迟缓的脚步姗姗行来。为首者是一名身姿魁伟的青年,他双唇紧闭,目若朗星,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面容间却沉静如水,看不出丝毫倦怠。

在他身旁,是一名瘦削的少年,尽管身上披裹着宽松的甲衣,但眉眼间却仍带着稚气,白净的脸上笑意浅浅,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在两人身后,是为军士护卫的一众家眷,从他们踏上路途起已有近两个月了。

此时的晋阳城内,一切都已重归平静,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但于李渊而言,每一天都只在忙碌中度过,从官民甲士到兵马粮钱,他加紧梳理着各项事务,将整个局势都牢牢攥在手中。弓弦既然已经张开,唯一要做的就是将它完满地射出去,而他还需要再加一分力气。

当呈报传至,李渊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展露笑意,一家人终于团聚在一起,这是心心念念的期盼。

城门豁然敞开,一行人次第入内,旅途的劳乏在此刻消散殆尽,每个人都喜笑颜开,享受着久别重逢的欢悦。

李世民也格外兴奋,飞快地奔向人群,切声呼念:“大哥,你终于到了!”

李建成将他紧紧抱起,“二郎,你又壮实了,最近没少打猎吧?”

“大哥知我,前几日还猎了两头猛兽。”李世民得意地笑道。

“在路上时我已得知了消息,未成想能这般顺遂,这都是你们的功劳。”

“是阿爹运筹决策,我们才得以依计行事。”李世民应言一声,再问道,“大哥这一路可还顺利吗?”

“遇了几番波折,好在都安然无恙。”李建成淡声道,“近来城中可还安宁?阿爹可还安好?”

“眼下形势都在我们掌控,阿爹也身体康健,一直盼着你回来,共同举事。”

“好,事不宜迟,快带我去见阿爹。”

“哥哥们,赶了这么久的路,咱们还是早点歇息吧!”正说话间,一匹战马款款行来,马上的少年嘟着嘴,怨声言道。

李世民耸了耸肩,看了眼李建成,也是一脸无奈。

他踱步上前,牵过马缰,边走边道:“三胡啊,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呐。”


午后,热气稍减,井市的喧嚣噪嚷也逐渐褪去,归于宁静。李渊坐在偌大的晋阳宫内,出神地望着每一个角落。之前,他是这里的留守,而今,他是这里的主人。或许在将来的某个时候,他可以在另一座宫殿里睥睨万方,那将是毕生的荣耀。

“阿爹!”李建成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如今天时已在我们掌握,应当仿效伊尹、霍光故事,废皇帝而另立明主。以此师出有名,从而直取京师,进图天下!”

话音方落,李世民等人即同声呼喝:“膺天承命,只在今日!”

李渊凝肃神情,“时事相迫,不得不尔。好在不负先帝,也算是略有告慰了。”

略顿一瞬后,他继续说道:“现在还有两件事要做。其一,突厥那边终是隐患,举义之前,必先与之交好,方无后顾之忧。肇仁,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刘文静笑道:“突厥勇猛凶暴且反复无常,不可加以信任。我此去当多买战马,少引援兵,如此既能与之通好,又能防其生变。”

“这正是我意。”李渊点点头,“另一则便是西河郡,这是通往关中的要道,此地不平,三军难进。大郎、二郎,你们要尽快将其夺下。”

“儿等领命!”李建成和李世民齐声道。

“你们尚且年幼,未更世事。定要奋勇勉力,不可大意!”

“阿爹放心,家国之事,忠孝在焉。我与二郎定当以德服众,早日平定西河。”李建成双臂拱起,高声应着。

“如此便好。”李渊微微颔首,“你们各自去准备,五日之后,集结出征。”

“喏!”众人齐声应和。


出征的时刻,晋阳城外兵甲丛簇,纵横布列,李建成纵马行至阵前,凝望这支即将随他征战的队伍。

烈日当空,灼烧着兵卒的躯体,汗水从他们的额间渗出,经头盔的闷蒸而变得滚烫,最终成股流下,浸润着一双双充满了畏缩与迷茫的眼瞳,似乎尚未移动半步就已耗尽了所有力气。

“大哥。”李世民附在耳边轻声说道,“他们大都是临时征召的,只训练过几日,还未曾上过战场。”

李建成临至队伍中央,轻然勒止缰绳,眉宇低垂,喉间发出浑厚的声响:“现今朝纲崩乱,逆贼横行,唐公将举义旗,匡扶皇室。你等从四方来此,或为官爵,或为名利,自今日起,当只为天意。为天而战,又有何惧!为战者,当从命军法,令行禁止,悉听于我,有敢违者,当与逆贼同斩!”

说出这些话时,李建成原本温和的眼神透出阵阵寒光,辐散整座校场,让所有人远离了盛夏的酷热。李世民端坐于马上,心潮起伏,自儿时的记忆起,无论顺境还是危局,年长十岁的哥哥总是举重若轻,措置裕如,这是他所敬慕的,也是他所渴望的。


诸事齐备,三军极速挺进,直抵西河城下。滚滚沙尘浮泛在城郭周围,弥散着浓烈的杀气。

李世民纵马跃前,疾声高呼:“大哥,我们何时攻城?”

李建成单臂扬起,“先脱下盔甲,与我同去城下。”

“这是为何?”李世民不解道。

“此次出兵,是举义首战,当先行仁德,再动刀戈。”

李世民不再迟疑,一跃跳下战马,褪去铠甲,紧随兄长的脚步,向城门走去。

城头上,西河守军的面容间夹杂着惶恐与疑惑,自从李渊起兵的消息传来,他们就一直在焦虑中等待,可如今对手兵临城下却不进攻,只有这两个孤单的身影前来,这究竟是何用意?

还未等他们发问,李建成率先开口:“我们乃是唐国公之子,今日奉命招抚西河。有愿归降者,不加罪责,共同复兴社稷,立不世之功;否则,它日兵戎相见,别无情面。孰与轻重,尔等自虑!”

话音落时,李建成返身径还,只留西河守军相顾无言。王威和高君雅的下场近在眼前,没有人想步其后尘。

城内,郡丞高德儒双目黯然,瘫坐于榻上,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桌案被打翻在地,散落着各种珍馐异果和来自京城的一纸空文,但这些却无法给予他丝毫慰藉。此刻,他迫切地期望鸾鸟能再度飞临,上一次,它带来了锦缎与官爵,这一回,他只求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然而,这终究是一场奢望。

翌日,西河城墙上飞梯满布,晋阳军竞相而上,争首登之功。守城士卒只稍作抵抗便四散而去,不日间,这座城池就变换了主人。

高德儒被绑缚至军营前,茫然窥视四周,没有报喜的鸾鸟,也没有从天而降的援军,只有杀气腾腾的李世民站在他的面前。

蓦然间,他只觉得颈间一阵冰凉,伴着李世民的疾声痛斥,“高德儒,你将野鸟指为鸾鸟,谎报祥瑞,蒙骗君主,谋取爵禄,此等行径与赵高何异?而今义军匡扶王室,正是要铲除奸佞之辈,将你的人头呈上来!”

尽管李世民的声音足够响亮,高德儒却似乎仍没有听清,只在恍惚间闻得“赵高”二字。

“如果我是赵高,那你又是谁?”还没等问出口,他就被军士拖入了刑场,在那里,他将为隋王朝流尽最后一滴血。

在旁边,李建成默然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暌别一年,他能够明显感受到李世民的变化,这种变化发生在一个不到二十岁的青年身上再正常不过,但仍超越了他的想象。

太原城头,李渊看着为军士簇拥的两个儿子,脸上写满了自豪。从出兵到凯旋,相隔不足十日,这场超乎预期的大捷令他喜不自胜,如果一切都能如这般进展,那心驰神往的愿景便不再遥远。


七月流火,让晋阳宫城更增添了几分肃杀的气息。这一天的城郊外集结了三万甲兵,他们嘴角低垂,眉梢料峭,如炬般的目光仰望着阅兵台,等待最终的号令。清晨的晖光斜照在他们的铠甲上,斑斑粼粼,相映成辉。

李渊身披甲胄,俯视着这支浩荡的军队,心潮腾涌。这并不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出征,但却是最重要的一次,如果说之前是为了维护家族的荣耀,现在则是为了显赫这份荣耀。他无法预知此行的结果,但这是必须要做的选择,不止为了家族,还有根植于心底的抱负。

誓师的檄文早已写就,只待今日昭告天下:

“异哉今上之行己也,饰非好佞,拒谏信谗,巡幸无度,穷兵极武,喜怒不恒,亲离众叛,拓狂悖为混沌,苟鸩毒为恣睢。今便兴甲晋阳,奉尊代邸,扫定咸洛,集宁寓县,放后主于江都,复先帝之鸿绩,家怨国耻,雪乎今日。从我同盟,无为贰志,有渝此盟,神其殛之。”

这世上最能杀人的,不在刀,而在笔。

战鼓隆隆,震慑天地,李渊收回了思绪,依前军而行;李建成环视了整支队伍,相随其后;李世民则跃马扬鞭,飞奔而去,将一行人远远抛在身后。

李元吉站在城门外,强睁睡眼,朝父兄们挥了挥手,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转身走回城中,只留下漫天黄沙随风浮飏,久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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