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柯:新疆是我的写作资源,有人担心我离开新疆这么多年了,总有一天,这一写作资源会枯竭。陕西也有朋友持这样的观点。我不这样看,我和你的观点是一致的。这十年,我走进去了。
姜广平:你营造了一个很好的文学世界。不是所有人能真正地理解你的文学精神。
红柯:写作是一种非常独特的心智活动。每一个作家都不一样。不能拿一般的文学理论去要求所有作家。更不能拿这些所谓的理论去套作家。在作家面前,理论总是捉襟见肘的。新疆我可以写一辈子。
姜广平:你96年以后全部写新疆了。
红柯:是这样的。
姜广平:我有一个感觉,那就是你的新疆很大程度上可能还是纸上的新疆。你在你的文章里也说过,你在新疆时读了很多书,其中就有很多是关于新疆的书。我觉得你如果不读关于新疆的书,可能你的新疆就不成立了。你是如何将你的理性与新疆的灵性整合在一起的。
红柯:这个问题可以这样讲,新疆那个地区虽说是少数民族地区,但那里有很多汉人。汉人在那里的生活是超出人的想象的,过得很不容易。你想,那个戈壁滩,没有水,可是他们就这么慢慢地开荒开渠,把那儿整好了。新疆那个地区,从蛮荒进入文明很晚。那里的自然条件与社会条件把人都整得变形了。他们的劳动强度是我们内地人所不可想象的。
姜广平:你从这一点发现了生命的原初状态?
红柯:对。新疆解放以后,有二十多万的老兵进了新疆。现在从内地进疆的人总是对他们同情啊可怜啊什么的,话语中有很多优越感。他们不了解新疆人。那些老兵没有多少文化,脾气也大,当时年轻的二十多岁,年纪大的也有四十岁左右。他们非常苦,与进入城市的部队差别太大了。
姜广平:新疆兵团、团场史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红柯:没错。在我进入新疆的那一段时间,八四、八五,八六,去了很多大学生。这些大学生,没有想到新疆那么苦,于是就有点居高临下了,吃了一点苦就叫苦连天。写文章说自己在新疆卧冰雪吃炒面,我怎么怎么地苦。这很容易引起当地人的反感。新疆人吃过多少苦?你吃的那些苦算什么?
姜广平:这种心态下是很难融进新疆的。你的情况怎么样呢?
红柯:我在奎屯那地方,我那单位就只有我一家人是内地来的。想喊想叫也没有人听你的。再说,我对生活的要求非常低。
姜广平:怪不得你能发现新疆。上帝偏爱对生活要求低的人。其实对于这个问题我也考虑过很长时间,作家要有真正的人文情怀不容易。作家真正的人文情怀应该体现在这种地方。我觉得很多知青题材的作品也有点不是味,有点居高临下。那些作品我不是很喜欢。有些人说着说着就矫情起来了。譬如梁晓声,譬如张承志,还有丛维熙。我不喜欢他们。
红柯:噢?
姜广平:他们的知青作品总在抱怨。你抱怨什么?你抱怨一声就是文坛上一篇很了不起的作品,可当地人没有对不起你,当地百姓对你们是很好的。你没有必要显示出比当地人高贵。难道人家注定要生活在风霜里而你就注定是高贵的都市人?这没道理。
红柯:好像是没多少道理。
姜广平:接着说我们的话。你刚才说内地的人对他们不理解,可是我想知道你是怎样走进这些人的生活,走进他们的心里的。
红柯:我是农民家庭出来的。我上大学时还干农活哩。我并没有觉得我是从大地方大城市来的。我很能理解这些新疆人。天下的农民还不都一样吗?我就开掘他们的心理。所以你看我的小说有很多是想象的。里面老头特别多,小孩子也特别多。
姜广平:这一点我感觉得到,你有很多短篇其实就是激情驱动下再辅以你的一些激情而成的。
红柯:我觉得更多的还是一种体验。那种激情也是体验中得来的。
姜广平:这种激情与想象也大概就只有你这种生活经历的人才能从体验中获得。
红柯:我完全能够体验这些新疆人。
姜广平:但你的小说里为什么那么多人物都没有名字。
红柯:我的短篇里面真的很多没有人名。新疆那地方地广人稀,每一个人似乎都不需要叫名字,一声喂就知道是在叫谁。
姜广平:那种背景下,人是什么呢?
红柯:在新疆那个背景下,人就像一块石头或者一棵树。人的很强的自主性与社会性在新疆那个背景下可能比较淡了,人的自然属性强了。
姜广平:这样一说,在这里人没名字倒有可能有了更丰富的意义。你对新疆的观察实在太深刻太细腻。名字这个问题能说明你对生活逼近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