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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和外婆住一起,我们住在六楼。我们住的那栋楼算是机关宿舍,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时统一盖的,而楼里住的也都是原来在平房一起住的老邻居。原先大家住的平房被政府拆了,又盖了新的楼房后大家依然还住在一起。反正当年住宅都是包分配的,大家统一都有,谁也不会为房子发愁。所以楼上楼下包括整个院子都非常熟悉,出个门逛个街要是遇到了都很亲热,家常能拉半天。
在我家楼下住着一对老夫妇,他们的年龄比我外婆大一些,也是原来和我外婆她们一起在平房住过的老邻居,从小我便喊他们爷爷奶奶。那爷爷的个子非常高,而奶奶的个子要矮不少。他们两个人一直是单独住,没有子女在身边。我日常见到他们俩也都是一起行动的,比如一起买菜,一起散步,或者一起爬楼回家。很少见他们分开。而且两个人穿着都十分斯文整齐,干干净净的,很有书卷气息。
但是和这栋楼其他的爷爷奶奶相比,这对老夫妻有一个特点,就是很少和人讲话,也从来不去串门,即使看到人和他们打招呼也不甚亲热。按照现在的话说,那是非常的高冷。我外婆说他们原来就是这样。和这个小区里大部分的老邻居都是工人或机关单位的不同,这一对老夫妻是知识分子,好像是在哪个学校里当教授的,只是我那个时候小也没给记住。总之,就是气质和其他人都不一样,显得格格不入。而我和其他小伙伴也给他们老夫妻俩起了一个外号,叫做“老干部”。
可能就是因为那份高冷吧,我并不是很喜欢这对老干部,甚至有时候觉得他们有点讨厌。因为即使你很热情地和他们打招呼,喊他们爷爷奶奶,他们也是没有什么笑容的,最多也就是板着脸对你“嗯”一下,然后就没了。
所以小时候我只要远远地看到他们,但凡能绕开的,我就绕开走。实在绕不开了,我也板着脸对他们喊一声“爷爷奶奶”,然后就快步回家了。
但令我没想到的是,就因为这,我还被告状了。有一次这对老干部遇到我妈,和我妈说我没礼貌,看到人招呼都不打。害得我妈回来把我狠狠地修理了一顿,叮嘱我一定要喊人。把我气得个半死。
以至于后来我每次见到他们,都硬挤个笑容高喊一声“爷爷奶奶”,然后笑完后翻个白眼就走。反正都是要被批评的,你们爱咋想咋想。
总之,在我和我外婆一起住的十几年间,那对老夫妻一直都是那样,两个人独自住,不和别人来往,也没有子女来看,就这样一直两个人生活在一起。
大约是2005年左右,时间已经蛮久远的了,但我记得差不多是那个时候,因为当时我正在上大学。是一个暑假的时候,又或是一个夏天的周末,总之天气很热,我去我外婆家看我外婆。是的,那个时候我已经不和我外婆住在一起了。
记得当时应该是12点左右,刚吃过午饭,我热得急着开空调,这个时候突然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
我打开门,是一个大概五十多岁的妇女,我没见过。
只见她一头的汗,看到我就着急地说:“小伙子,能帮我个忙不?下去拉一个人。”
我被她说的一脸问号,心想着这大姐谁啊,我又不认识,让我拉什么人。于是就回她:“拉谁啊?”
那个大姐也不由我多问,拉着我的手就往外走,边走还边说:“爷爷倒地上了,我和奶奶拉了半天也拉不起来,你快帮我们拉一下。”
她说话带着方言,口音也不标准,我大概听清了,似乎也没听清,但不容我问,拉着我就走。
我被她拉着也不知道她要干吗,看她着急的样子只得跟着。哦,对了,她拉着我的手心里全是汗。不对,准确地说,应该是她满头满脑的全是汗。
两步路我们就来到楼下,原来就是我们五楼老干部的房间。那大姐拉着我进门的时候,那五楼的奶奶已经开着门在门口等着了。我突然发现那个奶奶似乎老了很多。大概是我后来搬出后,去我外婆家次数少了的原因,我真的很久没有看到五楼这一对老夫妻了。突然一见发现那奶奶和我印象里完全不一样了,现在满头白发,弯着腰,瘦巴巴的已经是一个很老的老人了。
而那个奶奶和拉着我的大姐一样,也是神情十分焦急,看到我如同看到救命稻草一样,嘴巴抖抖巴巴地说道:“维维(我小名)来啦,维维来了就好了。”
那样子有点可怜。
而我跟着那大姐再往里面走,才发现原来是那个老爷爷倒在了地上。他整个人直条条地卡在了床和墙之间,两只瘦瘦长长又干巴巴的手无力地举着,好像是很想扒着什么,但哪也扒不到。而那爷爷的样子我突然看着可怜。我印象里虽然不喜欢这一对老干部,但是他们一直都是穿着干干净净,认认真真的。现在那个老头只穿了一件破了的大白背心,一个掉在屁股底下拎不起来的大裤衩,整个人干瘦干瘦的像个大骷髅。
我没想到这几年时间,这对老夫妻竟然已经老成了这个样子,当时比起那爷爷倒在地下给我的焦急,他们如此快速的老去更让我震撼。
在那个大姐焦急的催促下,我和她在窄窄的床缝之间,一人一边将那老爷爷给拖了起来。他基本已经完全不能动了,巨大的身躯僵硬地被我们拖拽着,如同硬挺挺的木头一般。而在被我们拽起来后,那爷爷坐在床上不停地喘气,冰冷的皮肤渗出了冰冷的汗,还颤颤巍巍地举手对我说“谢谢”。
这时那个大姐也喘着气坐在床边,满头满脑的汗对着我说:“哎哟,谢谢你啊小伙子,要不是你在家我们真弄不动他。”
她坐在床边不停地掀动着领口想凉快一点,而我这时才发现,这老爷爷的屋子里既没开空调,也没有电扇。就这三十八度的天,整个房间里沆热沆热的,如同蒸笼一样。更夸张的是,房间爷爷的床上还堆着很厚的泡沫床垫,此刻在这个房间里挤兑着,显得更热。
那大姐看我也已经是一身汗了,赶快起身到外面,边走边说:“小伙子,我给你倒一杯水吧。”很快她就给我递过来一杯凉开水。
我在这房间闷热得不行,连忙退到门外才好一点,喝了一口水说道:“怎么不开空调啊?”
那大姐听到这话似乎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对着我埋怨道:“你不知道,他们不肯开!”说着手指指那老爷爷和老奶奶。
此时那个奶奶也早走到了房间了,她看了看老头身上有没有伤,在发现似乎并没有大碍后对着我说:“维维,谢谢你哦,今天多亏了你在。”
她说话的时候双手作揖,腰已经直不起来了只能是抬着头往上仰。
我这么多年都没听过这老两口叫我小名,我一直以为她们不知道我叫什么,今天才发现原来他们知道,于是也摆手回道:“没什么没什么。”
这个时候,在楼上忙的我妈也下来了,进门看到就说:“哎呀,这么搞的呀,董师傅跌下来了啊?”
那奶奶拉着我妈说道:“是的,多亏了维维在哦,我和小秦弄了半天也弄不起来。”
我妈又问:“还有事啊?”
那奶奶说道:“我看还好,就是有点擦伤,其他没有。”
这个时候我妈又走到那个爷爷身边,看了看他的状况,大声问道:“董师傅,你还有事啊,现在感觉怎么样?”
那爷爷看着我妈,用标准普通话回道:“没事没事,就刚才跌下来了,这会好了,谢谢!谢谢!”
我妈说:“没事就好,有事就喊我们。”然后她看了看这个房间,对那个大姐说道:“这么热的天,怎么也不开个空调,还有床上那个海绵,这夏天也收起来了,捂在床上更热。”
那大姐抱怨道:“哪里是我不想收啊,他们老两口不给,就是要放床上。空调也不给开,非要过了下午两点才能开,而且只能开一个小时。你不知道,每天我来他家都热死了,在这边干活不一会就要去擦一遍身子。”
我妈这个时候对着那个奶奶说:“天太热了,你们把空调打开吧,不要省电了,人要是中暑不值得。”
那个奶奶在旁边听了没讲话,这个时候坐在床上的爷爷开口了,他依旧用标准普通话说道:“不开,不开!”
那大姐听到摊摊手一脸无奈地对着我妈说道:“你看看!”
将那老爷爷安顿好以后,我就跟着我妈回来了。
推开房门一进空调房间我感觉整个人都要活过来了,这个时候我问我妈:“楼下那老两口怎么现在老成这个样子了。”
我妈白了我一眼说:“你都多久没来了,他们早就是这个样子了。”
我又问道:“那个大姐是谁啊,他们家请来的保姆?”
我妈说道:“是的,用了好几年了,真是一个很不错的保姆。那老两口平日的要求真不是一点半点高,钱又给的不多。之前用了好几个保姆都不行,人家受不了,直到这个阿姨来了才定下来。已经做了好几年了,方方面面把这老两口照顾得很好。”
我说道:“那老两口没有子女吗?我好像从来没有看到过他们子女有来过。”
我妈说:“哪讲没有子女的,有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女儿,都在外国,很少很少回来看。”
我说:“哦,原来还有子女,我真是从来见到过。”
我妈说:“是啊,我们也都很少见到。以前‘特殊时期’的时候他们家被批斗,他女儿还躲到我们家住了一年,后来平反了,有了工作了,也很少来我们家的。再到后面出国了,就几乎更是看不到了。”
我说:“那这老两口一直是这个保姆照顾的?”
我妈说:“这几年都是这个保姆照顾的。你别讲,这一个好保姆,有时真比子女还管用。平时就看这个保姆忙里忙外的把他们家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后来连老两口去看病这保姆都陪着。”
我说:“那这个保姆是真的靠谱。”
我妈说:“是的,别看这保姆是农村的,但是爱干净,人也挺好,相处久了,大家也都夸她。”
我说:“那老两口的子女不来,都交给这保姆了,那子女有没有多给这保姆钱啊?”
我妈说:“哪有哦,那老两口的子女除了打打电话,其他问也不问。哦,打电话就是关心了。”
我说:“那这个保姆图啥。”
我妈说:“这阿姨说了,看两个老人家可怜,能帮就顺手帮一下。”
我点头说道:“那这个阿姨真不错。”
又过了一年多,楼下那个爷爷走了,至于什么病走的我不知道,而楼下就剩下那个老奶奶了。
自从上次的事之后,我对他们家那个保姆就很有好感,有意思的是只要见过一次后面就老遇到,每次遇到我也“阿姨阿姨”称呼她。而那个保姆也很热情,每次看到我也非常热情地打招呼,最早见我的几次还一个劲地谢我帮她拉起爷爷的事,特意当我妈面夸我,把我弄得很不好意思。
有时候那个保姆会上来找我妈和我外婆说说话吹吹牛。说的都是一些家长里短的话,还有就是楼下那个奶奶的事。
自从那个爷爷走后,那个奶奶家里的事情没有那么多了,但他们家子女不放心,所以就还是继续用着这个阿姨。这个阿姨也习惯了,反正每天都来,一来待一天。
其实她住得也蛮远的,早上过来还要转两次公交要一个多小时。我妈看她年纪也不小了就说要不算了也别做了,那个阿姨说在这个家里忙了好几年,看到就剩一个老太了,多少有些不放心,每天跑跑也还好,家里也没太多事,就当有个去处。
当然,偶尔也会和我们抱怨抱怨那个老奶奶难伺候的,说忙了几年了,有时候做得有点不满意,还要说很刻薄的话,弄得她很难过,说着就要抹眼泪。
总之,大概是看我们家人和善,这个保姆偶尔就会跑上来说说话,也算是一种排解。
后来有一天我在我外婆家,也真是赶巧了,那天又是夏天的中午,我吃完饭正打算再冲个澡睡觉,这个时候门铃又响了。
我打开门,原来是楼下那个奶奶,她手里捏着个红袋子,看我开门小心翼翼地问我:“维维,你婆婆在家吗?”
我说:“在的在的。”就接着把这奶奶领进了门。她还是和两年前差不多的样子,就是背好像更弯了一点。
那老奶奶进了房间,看到我妈也在,就说:“哦,小萍也在,真好真好。”然后就坐下来了。
坐下来之后,那个奶奶和我外婆拉了一会家常,说的都是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我也没有兴趣听,就去洗澡了。
等我洗完回房间后,那个奶奶正好聊到了这次的主题。原来她这次上来,是专门把她箱子的钥匙交给我外婆保管的。说她和老头所有值钱的东西都锁在那个箱子里,万一有一天她要是走了,就把钥匙交给他子女。说着她就把手里那个红袋子交给了我外婆。
我外婆接过后,对她说:“你把钥匙交给小秦(楼下那个保姆)就是了。”
那个奶奶说道:“就是怕她知道,才专门找她不在的时候上来的。农村人手脚不干净,她老了又看不过来,万一被她拿去了不知道。”
我外婆说:“好的好的。”
说着说着,那个奶奶有点动感情,抹了抹眼泪说:“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还是把东西交给你最放心。老头走了后,也没太多牵挂,就是这房子住了几十年,有感情,多少有些舍不得。”
我外婆安慰她说:“没事的,你儿子女儿后面要是回国了会好好处理的,说不定还住下去呢。”
那个奶奶抹抹眼角说:“但愿如此。”
又过了一段时间,那个奶奶也走了。老人家似乎就有这个问题,如果一个走了的话,另一个往往走得就特别快。
关于那个奶奶走了的消息我也是听我妈说才知道的。说那奶奶走的时候,子女都还在国外回不来,打电话也说暂时赶不回来,丧事都是那个保姆秦阿姨给帮忙办的。
但我妈和院子里面的老邻居都对这件事表示很不满,说老奶奶那一儿一女母亲走了不回来不说了,这阿姨忙里忙外的帮忙办了事,他们还要怀疑阿姨最后找他们多要钱。直到在很多邻居共同的证明下,那老干部的子女才把秦阿姨办事帮忙垫的钱给出了。
我问我妈那老奶奶给我外婆的钥匙给她子女了吗?
我妈说给了,给了那老奶奶的女儿了,儿子到最后也没回国,至于她们兄妹俩后来是怎么分的就不知道了。
但是,我妈又说,那老奶奶的女儿回来后很快就把老两口的房子给卖了,所有东西该处理的也都处理干净了,然后就又去国外了。
我问那我们楼下换新邻居啦?
我妈说是的,换了一对年轻的小夫妻。
后来有一天,我真记不得是13年还是14年,我和我妈还有我外婆在湖南路美食街玩。那个时候的湖南路美食街不像现在,还是有人气的,没想到遇到了那个姓秦的阿姨。
那个姓秦的阿姨看到我们家人可开心了,拉着我们聊了很久。我妈问她后来去哪了?她说不在那个老奶奶家做了之后,又去了另外一个人家,也是照顾老人。但跑了两年实在太累了就不干了,现在专心在家带孙子。
我妈说:“带孙子好啊,现在带带小孩也是福气。”
那阿姨说道:“是的,我觉得我们这样的虽然没什么钱,但还是开心的。”然后她又叹了口气说道:“你看那个奶奶,虽然子女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但都是在国外,老人死了也不在身边,想想也是可怜。”
我妈答道:“是的,每个人的路,是好是坏,又有谁说得清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