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阻且长留遗恨,虚实相映诉衷情——品读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一生挚爱永相随,时空相隔不分离。苏子的一曲《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凄婉悲恻,跨越千古,感动了无数人。一首悼念亡妻的短词,没有悲天悯人的恸哭,没有悲戚扼腕的言辞,平实质朴的语言,自然的倾诉,看似寻常实真切。纵使屡经风雨剥蚀,但颜色不改、温度未降。时光可以冲淡一切,但是对生命中的挚爱因已相融于血液、镌刻于骨髓,仍然保持着那份芳醇甘冽。

说起苏子,人们自然会把他与修行者、乐天派连接起来。一个全才型的至性人,比常人多了一双观天下、品世情的慧眼。这样,在观照世情、审视人间冷暖时就多了几分厚重。自古英才多劫难,苏子也不例外。纵使参悟儒释道思想的精髓,但是真正沐浴在人间烟火之中,面对顺逆穷达、生离死别时,同样会以率性坦然的真性情示人。即使能够吟唱出“回首向来萧瑟处、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也难掩旷达洒脱背后隐隐的酸楚。“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一首短诗是对自己一生经历的回眸,看似轻松淡定,当把它与苏子一生的遭际对接起来时,才发现文字的书写与真实的境况还是相去甚远。这也许就是生活的真实与文学的表达永远无法重叠的原因吧。不过,对真性情的苏子而言,并不是所有的文学表达都是与现实隔着一层薄纱,都是用轻松的文字冲淡生活与人生的酸楚与苦痛,对关涉生命挚爱,需要一生守候的人与事他会不吝笔墨、毫不掩饰地袒露。通过品读这样的文字,才能真正认识到一个血肉丰满、真性情的苏轼。

风华正茂的年龄,因才学过人,仕途可谓扶摇直上。王弗走进生活,成为苏子一生的牵绊。才子佳人,真正的珠联璧合。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伉俪情缘的演绎成为中国文坛的佳话。不论是在四川老家,还是相伴皇城,王弗都是苏子最贴心的伴侣。生活上无微不至的悉心照顾,操持家务、养儿育女任劳任怨。闲暇时陪伴夫君读书习文,一杯氤氲馨香的清茶、一句暖暖的问候。时间在相爱相守中流逝。天妒好人,更妒有情人。一场疾病,纵使全才,苏子也无力回天,无法从死神手中把王弗拉回来,从此阴阳两隔。对苏子来说,上苍把王弗从自己的身边抢走是对他最大的打击。仕途的顺逆虽关乎体面,人生的穷达虽事关荣辱,这些对生命本体的灼伤毕竟有限,但“痴心爱人”的离世,恰似把身体中最宝贵的东西挖去。

纵使再抱怨上苍的绝情残忍,但残酷的现实无法改变。没有了相敬如宾的嘘寒问暖,留下的只有苦涩的回忆和久长的怀想。夜深人静,孤灯相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这当是王弗离开苏子后,他生活常态的书写。“十年生死两茫茫”,“十年”相对于茫茫宇宙只是天地一瞬,但是对一个挚情之人对挚爱之人的相思而言,是何等的煎熬。十年的守望,改变了各自的容颜,不变的是在内心深处那份沉甸甸的珍藏。“不思量,自难忘。”人是奇怪的生物,越是想淡忘什么,越是搅扰心绪。对亡妻的思念,苏子尝试让自己放下,可是事与愿违。任所的辗转,仕宦的奔突,漂泊、外放成为生命常态的苏子,庙堂之高与江湖之远的变换,让自己“尘满面,鬓微霜”。越是命途的劳累,对亡妻的思念愈浓烈。世殊时异,曾经吟诗作画的温馨,人间烟火色的熏染,夕阳西下的缱绻,一切都化作一丝苦涩的回忆。“千里孤坟”遥相望,凄凉苦涩。谁解其中味,唯有苏子知。茫茫人海中,知音难觅,“无处话凄凉”的孤寂,只会让多情的苏子更加的伤悲。

现实无法改变,更没有自己可以倾诉的对象,“千言万语,更与何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现实中无法寻觅消解相思之苦的对象,只能在梦中相随。尽管时间永是流逝,但是对亡妻的记挂永远定格在“小轩窗,正梳妆”的画面上。晨起的慵懒,倩影婆娑,对镜贴花黄,温馨的画面,那年那月的美好被现实撕扯的面目全非。身相伴,心相随,世事无常,落得“纵使相逢应不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的凄凉。本是相敬如宾的神仙眷侣,在现实利刃的切割下,天各一方的阻隔变成了形同陌路。虽不是实况的抒写,但其间蕴涵的是凄寒彻骨的悲凉。生命无常,世事无定,不需要锦衣玉食,不苛求大富大贵,平淡如水,无须涟漪阵阵,人世安泰,少却生离死别,慢慢变老,多么惬意。可是,就是这么简单的诉求,面对红尘熏染时,不如意事常八九。改变的是尘世,不变的是一份真挚的守望,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四季更迭、日月轮回,人渐渐老去,但是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分无时无刻不被“千里之外的孤坟”刺痛。一轮明月,以惨淡的清辉为衣,笼在“短松冈”,“一个在外头,一个在里头”,念及此,不觉浊泪涟涟。除此而外,还有什么能够让自己暂时消解内心的“思量”之苦呢!

一曲《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抒写出苏子对亡妻深切的思念,抒发对妻子诚笃的挚情。生死相隔,深情难忘。沧桑岁月改变了容颜,阻隔了人世,生与死的相隔、对面不相识的残酷、梦里相守“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悲凉,死别之悲、独处之苦、世路多艰,把这些编织在一起,一幅被满满相思填充的画卷,除了让人垂泪,没有任何让人尽开颜的欢愉。人生最痛是离别,生离死别无人可逆。生命个体,生与死既有肉体的,更有精神的。灵魂的有无、情意的厚薄,决定一个人生命兴味的浓淡。人生短短,曾经来过;情意绵长,一生守护。不是冰冷的生命气息的失去,而是命中相遇的那份牵挂。“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刘禹锡以千古名句表达的是“没有过不去的事情,只有过不去的心情”之意。回望历史,审视现实,刘禹锡所言之意不无道理。苏子之悲,是因为对王弗爱得太深。尽管斯人已逝,但是那份挚爱深情无处消解。一段过往带有命中注定之味,而无法改变带来的情感撞击,只能自己慢慢咀嚼。爱,是一种心灵的交融;爱,更是一份生命的承诺。苏子用他的文字抒写了一曲惊世骇俗的珍爱挽歌,红尘中的你我又该怎样用心经营生命中的相遇呢?(陈士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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