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多年前,人类走出了洞穴。
2000多年后,人类又再次走进了洞穴。
一、从朗读到默读。
在中世纪,人们的阅读习惯由朗读开始转为默读,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记录了米兰大主教安布罗斯默读时的情形。他看见安布罗斯阅读时,眼睛盯着书页,虽然内心充满了激动,却悄然无声,舌头纹丝不动。
生活在黑暗时代的奥古斯丁想不出一个好解释,因为那个时代的人们习惯了大声朗读。那时候文字,主要是用拉丁文书写的,并且是连续的大写字母,而且没有间隔与标点符号。因为那时候的“读”≈“说”,就像我们现在说话时不会将“逗号”和“句号”念出来,那时候的文字没有的间隔与停顿,要想实现“见文即读”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到了12世纪,在文字间留下间隔开始逐渐成为一种规范,这也为“默读”的出现奠定了基础。曼古埃尔在《阅读史》中写到:“借着默读,读者终于能够与书本和文字建立一种不受拘束的关系,读者因此可以自由思考,从容检验,从中得出一些新的想法”。其中,还有更隐晦的一层好处,即作者、读者之间的交流开始变得隐秘,这种隐秘的思想沟通不会完全暴露在大众或权力的监督之下。罗马时期盛行作者为读者朗读自己的作品,公开朗读固然有利于作品传播,但这也是政府监控创作者的一个方法。允许被大声读出来的文字,它们本质上是安全的;对于那些不被允许出现的文字,人们只好默读。
二、从默读到泛读。
这里的泛读有两层意思,一是指受众很广,二是指理解不深。时间来到了18世纪,法国当时正处于一种全民阅读热的状态。一位到巴黎的德国游客曾这样写道:巴黎人人都在读书……尤其是女性,每个人走到哪里,口袋里都揣着一本书,坐车、散步都在阅读,戏院演出间隙、咖啡馆里都有人看书……女人、孩子,连雇工、学徒……坐在马车后面的跟班、马车顶上的车夫、站岗的士兵都在读书。而英国诗人William Wordsworth对此则是另一幅视角:没有人阅读莎士比亚和弥尔顿,他们喜欢的是那些煽情小说,病态愚蠢的德国悲剧,还有数不尽的无聊、夸张故事。
他们说的都对,因为读书热是事实,低俗文学热也是事实。一种被称为“大众阅读”的新方式开始流行,人们的关注从少数经典转向各种新文本、小说、故事,其中虽然不乏《福尔摩斯探案集》这类好作品,但大部分都是没什么营养的东西。英国社会学家Richard Hoggart曾这样描绘20世纪50年代人们的阅读方式:撞到什么算什么,支离破碎、纯粹为了娱乐消遣,毫无思考的投入。民众感兴趣的是煽情小册子,里面写的都是诽谤国王和王后,传播流言蜚语,上流人的色情丑闻和情场秘史。那些捕风捉影、尖酸刻薄、嬉笑怒骂的文字才是民众喜闻乐见的,既满足了他们的偷窥欲,又让他们有机会发泄对上流人士的嫉妒和仇恨。这与今天的我们很像,八卦、段子、阴谋论依然是最受人们欢迎的内容。
三、从泛读到禁读。
严格来说,在“朗读时代”,“禁读”就已经出现了,但在“泛读时代”到来后,禁读的手法才开始变得多样化。禁读,主要是因为监管者们认为一些内容会让人们想入非非,引起人们不必要的思考,从而造成他们的“不幸福”。这里的“他们”既包括后者,也包括前者。所以为了大家的幸福,这些内容还是不要出现的好。后来他们发现,“禁”不如“疏”,“有不谐者吾击之”是很low的做法。与其禁止人们读,不如鼓励人们读,只要人们读的是同一份报纸,听同一种声音,大家的思想自然也会趋同。
在过去2000年,“写”与“读”的关系是不平等的,即“写”在“读”之上。写在前,读在后,有写才有读。写是文字对思想进行编码,读是对文字进行解码,因此读的人对文字的理解和解释可能是不完整的。所以禁读就慢慢演变成了禁写。然而,在这个人人都能读的时代,“写”与“读”的关系又出现了变化,“读”与“写”的天平开始向读者倾斜,即“读”在“写”之上。成千上万的内容开始以各种方式出现在人们的眼前,并通过视频、图片、文字形式广泛传播。网上的文字是长命的,因为它们会被永远记住;网上的文字也是短命的,因为有太多东西不值得被记住。
四、上位者与下位者。
在这个几乎人人都能阅读的时代,我们习惯了快速略读、快速浏览,却很难做到全神贯注,细思慢想。专注的阅读要求的不仅是获取,而是细致辨析与深入思考。美国作家鲍尔斯在《哈姆雷特的黑莓》一书曾说:“深度让我们能扎根于这世界,让生命有质量和完整,丰富我们的工作、与他人的关系,以及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情”。
如果只是满足于浅读,那么,久而久之,就会变得精神涣散,无论读什么都是走马看花,自己没有深入、明确的想法,凡事便只能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过去“写”在“读”之上,写的人是上位者;现在“读”在“写”之上,读的人才是上位者。每一个人就像一个国王,每天无数的下位者准备都会准备100万份奏折等着我们审阅,这个国王如果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是很可怕的。
上位者有一个致命弱点,就是他只能看到下位者提供的信息,就像吉姆·哈克永远只能看到哈弗莱爵士呈送给他的信息一样,后者可以把问题放到文件的最后一件,甚至干脆藏起来不给前者看。吉姆·哈克每天只能去处理哈弗莱给他安排好的问题。几十年后的英国,似乎仍未跳出这个怪圈。
五、结语。
在洞穴里的人,是不知道洞穴是黑暗的。只有跳出洞穴,方能知道光明的存在。我们看到的内容,渠道靠谱吗?是否已被证实?被证实的内容是否被扭曲?有些东西,本不该被我们看到,为何突然我们却能看到了?为何在这个时点被我们看到?为何我们能反复看到?
2000多年前,人类走出了洞穴。
2000多年后,人类又再次走进了洞穴。
每位国王需要的不是日理万机,而是跳出洞穴之外的思考。
祝大家生活愉快。
参考资料:
1.阿尔维托·曼谷尔. 阅读史,商务印书馆. 2002.05
2.威廉·鲍尔斯. 哈姆雷特的黑莓,中信出版社. 2011.06
3.徐贲. 人文的互联网,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