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拾月星河
晚上,双臂交叉,单手垫在后脑勺下,仰面一躺,目光所及,是窗外夜空下鳞次栉比高楼四角上,红色交替闪烁的航空障碍灯。
思绪飘忽到了十二年前,大年初六后天寒地冻的北方。那时我和阿鑫在大庆汇景花园实习,由于北方的冬天寒冷至极,工地从十二月底,放假到来年三月份。于是,我俩尽管走出学校,却依旧拥有寒假。
冬季休假以后,我们先回各自的父母家,过完年,大年初六以后,我去阿鑫家呆十几天,他再跟我回来在我妈家呆一段日子,等开春复工我们再一起回到工作岗位。
2010年还没有微信,手机套餐里的流量,也少的可怜,QQ几乎用来更新一下心情状态,不用来聊天。为了能在分别的日子里时常联络,我在新世界三楼买了两张“情侣卡”,一个月50元可以畅聊500分钟。那时的手机卡不用实名,使用一个假期后,不需要销户,可以直接丢掉。
记得,自己原本的手机卡安装在索爱T707紫色翻盖手机里,现在回忆起来都觉得好看的那只手机,是大学寒假汉堡店打工赚钱买的。
而那张“情侣卡”被安装在一部老年版诺基亚手机上。无论吃饭、去厕所、出去逛大市场、亦或帮老妈翻叠被罩,我都把这部老年机带在身上,只要手机单调悦耳的铃声一响,只要手机橙黄色的小屏幕一亮,我就可以立马接起来,听到阿鑫的声音。
那时的我们心思一致吧,走到哪里,他也不忘拿着小手机,而且时常在厕所里接我的电话。
那时我们还很年轻,时常耍耍性子,我们煲电话粥一两个小时,偶尔也因话不投机,以吵架收场。父母们的情绪,偶尔跟着我们的电话提拎着。
记得有一次,阿鑫跟我在电话里争执。我现在的婆婆在厨房炒菜,听见儿子语气不好,拿着菜勺,从厨房里几步跨进来,照着阿鑫的脑袋砸了一下,以示警告。我只听电话那头母子间的对话,我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觉得确实不该吵,现在看来,有什么好吵的呢?只是,那时候不行,那时候年轻气又盛。
我们就像两头小毛驴,用十几年的时间,逐渐了解理解,接纳自己,包容对方,磨平棱角,已经默契到没了什么脾气。
第一次去他家仍然记忆尤新,尽管已过去十二年。
去阿鑫家需要坐客车,南岗客运站早八点发车,一路历经九个小时才能到达。我是个小镇姑娘,要提前一晚住在哈市的大姨家。晚上顺便逛了逛沃尔玛超市,买上一个俄式大列巴、一只法棍、几根哈尔滨红肠、一只奥尔良烤鸡、一大瓶格瓦斯、一份旺旺大礼包和一盒波利海苔,还有一些新鲜水果。
初六之后已经立春,对于从三九严寒走出来的东北人来说,已经感到一丝春意,我会选一件偏薄长款羽绒服,黑色束腿裤,配一双长款雪地靴,手套帽子围巾全副武装,背着单肩包。
一路上,路过很多个服务区,每一个服务区女厕所排队的人都很多,我不敢多喝水,怕在路上不方便。
买好车票经过检票口,先看到很多辆大客车的屁股,要经过车与车之间的空隙,到车头来看看牌子,才能找到自己要坐的车。大件行李放进车身下部的行李仓内,不占地方的小件可以拎上车。旅客从车身中部高高的台阶走上去,找到自己的座位,能靠前排挨着车窗坐是一种幸运。坐上车闻着丝丝汽油和机油混杂的气味,意味着旅途即将开始了,这味道容易引发头晕,还好我不晕车,只是爱睡觉。此时,打电话跟家里和阿鑫报个平安。到了时点,人已坐满,发动机震颤轰鸣,开始发车,带着一丝兴奋 。
在车上看看沿途的景色,九小时路程多数都是平原,看那广阔的黑土地延绵广袤,旱田地里的苞米柞子,稻田地里的稻草卷,高速路旁光秃秃的大杨树上,偶尔撑着一个黑色的喜鹊窝,还有斑驳堆积的白雪,这便是东北冬末春初永恒的风景。
到了达连河,还有一片不高的山,山上布满深绿针叶的松林,我以前很少看到过山,突然觉得这山很美。
天还没亮就出门,天已经黑了还没到。
车子开过鹤岗,接下来的路变得越来越窄,车子走上了乡道,每个站点,下车的人也变得多起来,我是终点站的前一站,连生乡。
阿鑫一家对客车时间与地点的对应烂熟于心,距离目的地越近,短信电话也越发频繁起来。
“到哪啦?”
我说:“好像到宝泉岭了。”
“哦,还有xx时间。”
“到哪啦?”
我说:“到集贤了。”
“哦,再有一个小时。我听到电话里一个男人在高声地讲。”那是阿鑫的老爸,后来的公公。
“到哪啦?”
我说:“我看到路牌是长春村。”
“啊,马上就到,告诉司机,你在连生下。”
我是一个喜欢打提前量的人。生怕因为怠慢耽搁了正事,给别人带来负担和困惑。
我一听到马上就到,赶紧收拾好东西,挪到车的头部来,跟司机师傅说自己要在连生下。
确实很快,客车不到五分钟,驶进了乡里,在一连片门市房前,猝不及防地停下了。
“连生到了!”
我的心跳加快起来,终于到了,瞬间忘记了疲惫,即将第一次见阿鑫一家人,我还有点激动呢。
我赶忙提着东西下了车,我看到阿鑫领着一个小女孩在车门前等我,小女孩开始没说话。我问阿鑫:“这就是你妹妹吧。”他说是。虽是与妹妹第一次见,但一点也掩盖不住欢喜,因为我们见到了想见的人。阿鑫一把提起我手里的东西,说:“走吧,快回屋吧,我妈早就把饭做好了。”我跟在欢快的兄妹二人后边,朝东北方向走去,走了几十步,就到阿鑫家了。
阿鑫家的房子临着路边,门前的木框架上包着塑料布把进户门整个罩了起来,是为了阻挡严寒。我抬眼看到门灯下,身材微胖的,我现在的婆婆开着塑料布门,撩着门帘子,屋内的白色热气呼呼地往上腾起。她的声音跟之前通电话时一样好听,笑着对我说:“来啦,小凡,快进屋。吃饭了!”一边说着,一边把我们三个揽进了屋里。
那一刻,一个新的陌生的世界向我展现出来,阿鑫的家就像一个宝盒,里面盛满了他离家上学实习前,成长的每一分每一秒。尽管这是一间矮趴趴的土房,不气派也不整洁。
但是,这里盛装着一个家庭爱的点点滴滴。
房屋室内的地面比室外低,进屋需要注意,不然会一脚踩空。房间地面是红砖地,经年累月,几乎见不到红砖的本色了。房门正对着九零年代风格的家具,门的右侧有一个大平台,据说是用来熨烫衣服的,平台对面是一张单人铁床,铁床临着一组暖气片兼做隔墙,暖气片上是玻璃窗,它的旁边是一扇门。平台旁边是一台脚蹬缝纫机,缝纫机旁,棚顶下挂着很多顾客的成装,成装旁边是个立柜,立柜上零星贴着,不十分新的明星贴纸。
走过第二道门,里屋有一铺火炕,火炕的炕梢上立着装被褥的柜子,柜子一个门的玻璃坏了,贴了一张赵薇的海报。立柜旁边的地面上,放着一个木箱子,木箱子上摆着一台大头彩色电视机。炕连着窗户,窗外是菜园子。炕头旁还有一扇门,往里走是厨房,厨房的灶台上有一口大铁锅,灶台左侧是碗架柜,右侧还是一扇门,直接通往菜园子。菜园子里南北各有一间砖砌仓房,里面放着过日子必备的坛坛罐罐,婆婆把仓房也喊做下屋(sha wu)。
我刚到头一天,进屋几乎是吃了一桌全猪宴:蒸猪蹄洒上酱油蒜末,猪肉炒辣椒,蒸白肉蘸蒜酱,还有什么菜我已经记不得了。有一点是阿鑫家人不知道的,我不善于吃猪肉,因为小时候吃坏了。他们很喜欢吃猪肉,所以拿自己喜欢的食物来款待我,我十分能够理解。
吃过晚饭,我打开自己带来的包裹,拿出了我几乎不怎么会买的特产,这时,最高兴的要数妹妹了,一个九岁的小女孩,怎么抗拒得了零食呢。
其实俄式大列巴真的不好吃,又干又硬又酸的。法棍我很喜欢,只是到了婆婆家,一个爱吃零食的二十多岁的人,自己就觉得自己不正常,我们该好好吃馒头,馒头才是饭。
在婆婆家呆着的日子里,还挺有趣的。吃过晚饭,我们跟着婆婆,顶着咋暖还寒的晚风,踩着咯吱咯吱的薄雪,穿过夜晚的街道,去三奶家,五爷家,大爷家,大姑家,大娘家,二叔家里去串串门。吃大姑家给的地瓜,吃五爷家的瓜子和橘子,看看大娘家养的玻璃翠花。
婆婆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极其节俭。
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年我们的日子能那么难。一块钱总希望能当两块钱花。吃穿用度精打细算,婆婆对自己是锱铢必较,极其苛刻的。
具体细节我就不再一一诉说,现在只觉得那时候,真的难,真的穷,也真得苦。
可是,当时似乎也不觉得苦,还觉得一切都理所应当。
活得那么有奔头,心里也充满着力量。
婆婆家有一个大塑料袋,装着几百张照片,能找到阿鑫小时候到他上高中的一个系列。阿鑫小时候长得像个小女孩,非常可爱。
用现在他照镜子后说的话来说:“特么的长裂(三声)了。”
婆婆年轻时很时髦,公公年轻时很帅,妹妹从小到大都是身子瘦头围大。
婆婆公公以前开过小卖铺、养车往嘉荫山区里倒过粮油煤炭、开过成衣铺、与七舅在粮库门口合伙开过客车饭店、养过鱼、种过地,赚到过钱,有过积蓄,但是也赔过钱,没了积蓄。
我想公公婆婆,也算是很有头脑能折腾的人了,只是人生起起落落,还是苦了一辈子。
看一个人,不可以使他脱离开家庭,脱离开社会,单独去看他,因为这样看到的个人,是不客观也不准确的。
就像我和阿鑫,我们的原生家庭,我们普普通通的父母,即使在东北,也并不富裕。
从小到大,我和阿鑫,也是普普通通的孩子,没有出众的相貌,也没有过人的天资。
但是,我们不约而同地学会了同一个本领,便是靠自己。
事事靠自己也许很难,事事靠自己,或许也不难。
我们的人生中当然有一些遗憾、一些错过的却无能为力的瞬间,还有雪上加霜的身体的缺陷。
如果说那些不顺意,是人生的阴面的话,快乐幸福就是阳面。
阴面也是人生的一部分!
我和阿鑫一路走来,拥有一个共同特质——知足与容易想得开。
十二年过去了,阿鑫一家搬离了那间小小的土房,在哈市买了楼房,我们的生活有了改善,不再像从前那么难,那样苦。
可是,我还是愿意时不时地回忆下从前,留恋着那段日子,那段真实的、不打折扣的、坚持奋斗过的日子。
旧日子仿佛在告诉我说:“别光顾着朝前走,走得快了远了,停下来看看来时的路,时刻记住出发时的念头。
在茫茫人海里,握紧爱人的手,才不会迷失走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