攒戏，意思是说攒钱请戏班子唱戏。
近些年，乡下兴起一股风气。按十二属相排序，轮到本命年，都要唱大戏，时间多安排在正月里。比如今年是兔年，“兔飞猛进”嘛，“兔子们”不甘落后，小兔子大兔子和老兔子们聚在一起，说起这事儿都很干脆：咱们攒钱也唱大戏。
请戏班子唱戏，开销可不是个小钱，县城里的小剧团少说也要五六万，市里有口碑的剧团，听说至少在十五、六万，若有二、三个名角儿登台，恐怕费用还要高。村集体没有经济来源，只有耕地早已承包给农户，村委会连个像样的办公室都置不起，邻村村委办公占用的仍是村小学两间房子。相比较而言村民们的日子比过去富裕了许多，两厢对照有点“穷庙富和尚”味道。辛苦了一年的坡东村人，正好赶着过年的欢乐和消闲，看一场大戏过过瘾。
不知道从哪一个属相开始攒钱唱戏，之后便像击鼓传花一样，十二属相轮番上阵，你方唱罢我登场。
攒戏发起者特意声明：一、不接受未成年人捐资；二、不接受残疾人捐资；三、不接受七十二周岁以上老人及生活困难者的捐资。除此之外村子里凡本命年属相者根据各人情况，自愿参与，攒与不攒，攒多攒少，均悉听自便，不带一丝勉强。账目公开，民意自由，干干净净，这和选举村委会不同。
众人拾柴火焰高，凭的全是这片热情。
上流社会有上流社会的风流气派，民间社会特别是乡村底层自有他们的朴素观念。就像一棵参天大树，尽领风骚的总是树冠，支撑树冠的总是默默无闻、密密麻麻的土下根系。无数条小小树根紧紧地连理在一起，便能撑开一片绿荫，每个树根单个看来微不足道，然而整合起来便是一股向上的力量。
说到攒戏，我想起《红楼梦》里其实也照着乡下小户人家的做法攒过戏，这就很有意思了，故事出现在第四十三回——
史老太君也就是贾母因十分喜爱凤丫头，便想出个新法子，要学那小家子的做法，大家凑分子，多少尽着这钱去请来戏班子，为王熙凤过生日取乐。于是忙遣人去请薛姨妈邢夫人等，又叫请姑娘们并宝玉，东府里珍儿媳妇并赖大家的等一干有头脸管事的媳妇也都叫了来，没顿饭的工夫，老的、少的、上的、下的，乌压压挤了一屋子。贾母先道：“我出二十两。”（这第一个报捐者若操琴定音，捐高了大家随不起，捐低了有失身份，都要拿捏斟酌才是）薛姨妈笑道：“我随着老太太，也是二十两了。”邢夫人王夫人道：“我们不敢和老太太并肩，自然矮一等，每人十六两罢了。”尤氏李纨也笑道：“我们自然又矮一等，每人十二两罢。”当李纨表态也要凑钱时，贾母忙劝道：“你寡妇失业的，那里还拉你出这个钱，我替你出了罢。”赖大之母说道：“少奶奶们十二两，我们自然也该矮一等了。”贾母听说道：“这使不得。你们虽该矮一等，我知道你们这几个都是财主，果位虽低，钱却比他们多。”其余姑娘姐姐们不过应个景儿，也有二两的，也有一两的。片刻工夫一合算共凑了一百五十两有余，两三日的用度都够了。以上发生在荣国府里的这段故事名叫“攒金庆寿。”
其实贾府里就常年养着自家戏班子，白花花的银子都压破了箱子，当日的国公府是何等尊荣，府里一年不知要唱多少出戏，为何还要攒金庆寿？简而言之就是图花样，闲取乐，凤姐一语点明：“咱们家的班子都听熟了，倒是花几个钱叫一班来听听罢。”
两种阶层，两样人生，虽然都是攒金唱戏，但格调、处境、追求却天壤之别，前者率真，后者做样。
城里的人看戏，是在豪华剧院里。买一张戏票，坐在该坐的座位上，喝着茶，翘着腿，摇着扇，听着戏，一副斯文样。前后左右互不认识，各看各的，剧院里一片安颐。看完了鱼贯而出，开着自己的小轿车，一遛烟消失在繁华的霓虹灯下。
坡东人也要看戏，临时搭起一座戏台，露天观看。这戏不光村人看，风儿在看，云儿在看，星星也在看。有坐着看的，有站着看的，墙角下还有蹲着看的。男女老少都来自本乡本村，基本上相互了解，因此看戏中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无多少顾忌。他们用耳朵听戏，同时用嘴巴讲述着上年埂畦田园发生的瓜田李下、江嫂改嫁之类的逗人趣事。每每听到兴奋时便回过神来跟着戏板，信天游般哼唱几句：
……
移星换斗二更尽，
坐不安来睡不宁，
霞谷县并不曾亏负百姓，
金牌调我所为何情？
听谯楼打罢了三更时分，
一轮明月照阶厅，
有寇准独宿馆驿心中烦闷
想起了在衙内审理民情……
坡东村没有公共图书室，其他文化设施鲜有。世世代代的坡东人就喜欢看戏，他们从戏文里懂得许许多多的历史故事和人物传奇：穆桂英挂帅血溅石榴裙，岳飞抗金三千里路云和月，包公放粮刚正不阿斩子侄；陈世美负心，恶秦桧害贤；三娘教子忠列妇，四郎探母藏孝心；窦娥冤，苦香莲，诉尽世间善与奸……这些久看不厌、久盛不衰的经典戏曲，成了他们做事为人、判断是非曲直，弘扬人性真善美的朴实情怀，构成了他们心底里薪火相传的永恒价值和无形财富。
攒戏，攒出来的是欢乐。愿萋萋芳草，嘉禾丰茂！
2023年正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