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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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自家屋后的墙角,看到我回来,傻傻地笑了,发出嘿嘿嘿的声音,还略带有一丝的羞涩。   

她名叫长花,是我家前面的长爷的老婆。尽管长爷比我的父亲大不了几岁,但是按辈分,我们得称呼他爷爷。长爷名为留长,而“长爷”是我们从小一直都这么称呼的。

而长花,虽说我们应该喊其奶奶,但是我们从小也是长花长花地喊的,只因为,她脑袋有点憨憨的,也不会跟我们计较那么多,如果大老远喊她,她总是听声就应的,她的声音是那样清脆,像黄鹂在唱歌。

而她,是换亲换来的!所谓换亲,就是把长爷的妹妹,跟另一个村的一个名为牛的人的妹妹,换了一下,这样长爷也有了老婆,牛也有了老婆。自然需要换亲才能讨得老婆的人,情形也可想而知的。就这样,便重新建立了两个新的家庭。

后来,牛家也添了一儿一女。而长爷家,具体有几口人,我也是没弄清楚过,但我知道生的都是男娃。只听说一个没养几天就死了,一个睡觉时,被长花压死了……其他还有什么,我也不愿去考证了,只知道如果我去深究,也能找到结果,但是又有什么意义呢,因为在我们看来,他的孩子,从来就只有一个,那就是阿威。

我仍旧记得,很小的时候,长爷家有大大的院子,院子里有好几间土坯房,还有厨房。后来,土坯房被推倒了,换上了三间大瓦房,还外加一间厨房。只是不论何时,他们的屋里都是杂乱,而又臭气熏天的。

还记得那大大的院子里面,有着一棵大大的红枣树,每到枣子长大了一些,我们就开始上树摘枣了,还没等它红,就早已经被我们摘光光了。长花会站在枣树下嘿嘿的笑,而那时的阿威还算灵巧,会在树下不停的叫,有时也会跟我们一起爬上树梢。

那棵枣树,给我们的儿时留下了无限的欢乐。但是隔壁家的枣树就不是这样的,他们家至少有三棵,但是在我的脑海里,所留下的,就只有我们摘枣时,被叫骂的声音了。

阿威比我只小半岁,而我比哥哥也只小一岁,所以我们从小都是一起玩的,因为离得近,因为小孩子也没那么多的嫌弃。据门口的老太太们说,阿威是在厕所里出生的,说是长花要拉屎,后来屋后面的老太太,就听到孩子哭声了,便赶紧过去帮忙,把孩子给捡了。

刚出生的头几年,阿威很是聪明伶俐的。据母亲说,阿威是和我一起吃母亲的奶的,长花奶水不够吃,长爷就把他抱来,和我一起吃。只是后来阿威得了几场病,也就变得没有那么灵巧,只是憨憨的了。印象大概十岁左右吧,他与我们的不同,就慢慢呈现出来了。

印象最深的一次,便是大家都说,他是鬼附身了,说是行为怪异,不认识人,但是却知道去我们村的,一个死了老婆的人的地里,去打他新娶的老婆。所以人人便讲,他定是被那人之前的老婆给附身了。然后,长爷就带他到神上去看,帮他捉了鬼,开了方。据说都是些奇怪的吃食,再后来,阿威就越来越傻了。

在记忆里,长爷和长花是经常打架的,至于为什么,我也不大记得,或许什么原因都有吧。那时,我们都是用的大锅煮饭,用麦秸秆或玉米叶引火,烧火基本都是棉花棵。而长爷家是经常着火的,单单土坯房里,都着了好几次的,大瓦房里也着过火。因此,长爷也是会把长花打一顿的。

长爷力气是很大的,我家有什么忙要帮的时候,也会去找他,他都是乐意效劳的。他家三个人,地少活也少,长花阿威虽然不怎么会做,但做起来也都是挺快的,只是做的没那么好。所以经常见到的长爷,是在别人家地里的,而长爷也总是乐呵呵的。不管在哪家,都能给人带来些许的欢乐。

还记得,把小麦拉进麦场时,收西瓜时,犁地撒肥料时,割草锄地时,种瓜苗棉花苗时……处处都留着长爷的吆喝声和爽朗的笑声。

长爷也是我们家的常客,我母亲经常这样讲他,说他是踢塌门嵌的,八九十年代嘛,门的下方都有个挡板,我们叫门嵌。自然是嫌弃他来得太勤了,一天再没那么少也得三趟的。

从前, 没有手机,没有网线,没有现在纷繁世界的灯火辉煌。吃了饭就是下地,天一黑就是睡去。而吃饭,像长爷这样是在家待不住的,吃顿饭都要端着碗跑到别家去,边唠边吃,吃完了也要再唠一会儿才肯回去。到了非农忙时节,人们就是这样到处串门的,唠唠家常,侃侃大山,打打纸牌,再有就是后来的搓搓麻将了。

而长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整天的跟这个开玩笑,跟那个开玩笑,整个村里的人都熟识他,见到了也会多少调侃几句,就算平时严肃不爱开玩笑的人,见到他,也都能唠上两句或骂上两声,说他没个正形!

儿时那会儿,我对长爷是看不上的,整日邋里邋遢,呲着几个蜡黄的大门牙,无论到哪里都是嘻嘻又哈哈,到处的跟人开玩笑,没个啥本事,老婆孩子也是傻的,家里也是脏兮兮的,怎么能换来别人的尊重呢?

但是,有一天,我对长爷的看法,彻底改变了,觉得他其实也是个顶可爱的人。

我长大,到了别处去上学,有时一个学期才得回来一次,那时的我,由于性格内向,也经常会被人际关系烦扰着。而在一次回家时,长爷的一句话忽然点醒了我。

当时正有人跟他开玩笑呢,说他没个正形,一天到晚的没个正经(主要是开玩笑,没有其他方面的),长爷便说了:“人嘛,一天到晚的,哪有那么多正经话说,妮儿,你说是不是?”

我想,是呀,人们生活在一起,哪有那么多的正经话呢,只说正事,怕是三两句话就能说完了,然后就整日无话?我们与人接触,如若可以相互打趣,生活也能增添不少的欢乐。

此刻的长爷,令我肃然起敬!尽管他胡子邋遢,露着蜡黄的门牙,衣服也几乎都能划着火柴了……他一个大字都不识的人,在我这个大学生面前,终究是当了一回老师!此后的很多时节,我也是奉行着长爷的这个处事准则,逐渐改善了自己的性格。

长爷是爱抽烟的,每每到我家去,他都要抽上几支的,在我出门上学之前,他的烟都是很特殊的。他会到集市上称来碎碎的烟叶,问我们要上一些不要的书和本子,把它们撕成均匀的纸块,再把碎碎的烟叶小心翼翼地卷进去,抽起来便会呈现那胜似神仙地表情。据说后来烟叶买不到了,新款式的烟,他总说没劲儿,一天都要抽上三包的。

我上学,后来就有手机了,跟长爷也会偶尔通话,他会告诉我谁谁谁又怎么了,会问我在外冷不冷饿不饿。一天他说他生病了,说是割去了三分之二的胃,饿了就让长花煮了他吃,一天要吃上好几次的。

再后来,我回家看他消瘦了许多,偶尔听他咳嗽几声,说话也少气无力的。阿威和长花在一旁嘿嘿嘿地笑着,我看到这样的景象就直犯愁了,但是长爷依旧是乐呵呵的,说自己还能活两三年呢,我呢,也就信了。

只是后来忽然发现,好像有好一段时间没跟长爷通话了,一天父亲打来电话,说:“长爷走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还回了句:“走了?去哪儿啦?”话刚说完,就明白过来了,原来我的长爷,陪伴了我一整个童年的长爷,他,没了!

再也听不到他的笑声,看不到他的笑脸,甚至连他那讨厌的烟味,都闻不到了!

他走了,老婆孩子怎么办呢?说是入了五保户,每月或每年都有东西送的。走了老爹的阿威,就像是脱了缰的野马,本来是很听长爷的话,有长爷管着,他也不敢乱来。不过,长爷在时也曾说,家里所有的钱都是给阿威保管的,他可从来没有乱花过。

阿威自从生病后,说话就会紧张,一句话要抖上半天还说不全,也不敢看人的。而长爷走了,家里的吃食什么,也需要母子俩自己去买了,商店去多了,阿威便爱上了吃零食,本来就胖的他,一管不住嘴,胖的也就更厉害了。

长爷生过病后,又过世,家里剩下的钱自然是不多的,如果天天吃零食,那么单单靠补助哪里会够呢?只见他们娘俩就到处捡起了纸壳子和塑料瓶子,有时长花跟着,会知道带他回家,只要离家不远,他自己也是知道回的。

就这样,在家人口中听着他们的近况,我也都结婚生子了。

一日,看到哥哥的抖音里,发起了寻找阿威的视频,我连忙打电话问起此事,哥哥说,阿威走丢了,一两天都没回去了!说是这次长花没跟着,白天没找到,晚上她就赶紧去告诉大伯了。

能帮忙的人,就在附近找了起来,有人说在附近村庄看到过,于是就这样一路找过去……

难以想象,从小到大,没有离开过爸妈的阿威,在发现自己找不到家的那一刻,他该是多么绝望!也有看到他的人说,他说要找他妈,要找我大伯,但是谁也没能帮到他,于是他就一直走……想找到家,找到长花,找到那条他熟悉的回家的路,可是他哪里知道,是越走越远呢?

一日,又听得消息,说是我们隔壁县,有个人在高速公路上被撞死了,不知道是不是阿威。我当时还想方设法地去找隔壁县的警察的电话,希望能尽快得知这件事的确切消息。当时是多么希望,那是别人,而不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也作为长爷唯一念想的阿威。

再后来,就听说村里组织埋葬阿威了。原来,是大伯带了阿威的亲戚过去,带上了长花的头发,到那边公安机关做DNA比对,确认无误后就直接火化了。

然后带了回来,就把那小小的一盒,埋葬在了长爷的身旁。长爷这一生,到此时,终究是彻底画上了一个句号了!父子二人埋在了土里,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傻傻笑的长爷和傻傻笑的阿威了。

至于长花,大伯他们告诉她,阿威到外地打工,赚钱去了。

所以,长花依旧是坐在屋后,乐呵呵乐呵呵!她的存在,代表着她的整个家庭,永远都带着属于她们三人的标志性的笑容。无论走到哪里,这个笑容,在他们三人的脸上,总是出奇的一致!

在人类的长河里,被世人所熟知所记住者寥寥无几,更多的人们,是被世人所忘记!

谨以此文,悼念我最最敬爱的长爷,悼念我最最憨厚的阿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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