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继续说“惬意”。

    下面看张岳崧（1773-1842）先生一副：

古研不容留宿墨，旧瓶随意插新花。

    千年古砚，我爱其旧。隔夜宿墨，我可不留！岂止是不留，往往还是“耽书贪趁未残墨，写到笔干兴难穷”啊。

    莫道花瓶旧（这里将图片中的“小”改为“旧”，以和上联的“古”、本联的“新”来相对），时时插新花。书桌旁，餐台前，处处新花点点，时时春意盎然。

    接着看清人蒋乃勋先生一副：

谁为天公洗眸子，尽驱春色入豪端。

    本联的上下联均出自东坡先生诗句。

    上联“谁为天公洗眸子”，言皓月之皓，此文人之惬意一也；下联“尽驱春色入豪端”，状奇笔之奇，此文人之惬意二也。

    为什么讲下联是“奇笔之奇”呢？且看东坡先生原诗《次韵秦少游王仲至元日立春三首其一》：

词锋虽作楚骚寒，德意还同汉诏宽。

好遣秦郎供帖子，尽驱春色入毫端。

    春天来了，乍暖还寒。寒如屈子之赋离骚，暖如汉文之废肉刑。表面凉凉，内心暖暖。秦少游能于立春日将这寒与暖两重意思都写进词臣进奉皇帝的诗帖中，那真是“尽驱春色入毫端”高手呀。

    离开东坡原诗，一个人如果能“尽驱春色入毫端”，那真是不得了的。我们看春天，何人不曾熟悉？哪个不曾感知？但又有几人能像朱自清先生一样，将这份“熟悉”与“感知”、尽情驱入“毫端”呢？

    下面看陈希祖（1765-1820）先生一副：

种德已堪传数世，论文时复觅诸孙。

    此联上联讲积德行善，泽被后世，立道德威严，树规矩法度。下联言祖孙无间，谈诗论文，见轻松自然，得其乐融融。

    年长的人，对“论文时复觅诸孙”应有点感觉吧。拿个人来说，最幸福、最惬意的事情就是和女儿一块听“得到”——午餐晚餐时刻，一边享美食，一边学新知，听的过程中大家可以随时暂停播放、自由讨论——“论文时复觅诸孙”，就是在和孩子共同学习、共同进步嘛！是非惬意，孰为惬意乎？

    接着看华世奎（1863-1941）先生一副：

闲征雅令穷经史，醉听清吟胜管弦。

    这是白居易先生的两句诗。

    上联“闲征雅令穷经史”，讲的是文人饮酒的雅趣。大家经常说喝酒时要“猜拳行令”，“猜拳”好明白，就是要猜对方比划的数字（用手形来代表数字）。

    那“行令”指的是什么呢？大家记得中央电视台的“诗词大会”吧，最后一个环节的“飞花令”就是这个意思。比如节目中让竞争双方轮流说出含有“酒”字的诗句——你来一句，他接一句，谁在规定的时间内接不上，谁就输了。换作喝酒“行令”，接不上的就要罚酒了。

    当然，电视台节目中的“飞花令”比较简单。要复杂一点呢？可以再加点规则——比如必须是宋代的诗，再比如必须是苏东坡的诗——等等。

    明代冯梦龙整理的《广笑府》中有这样一个故事，可见古人饮酒行令的情形：

    三人共饮，其中一人出令，要“相”字起头，“人”字收尾，并先作令道：“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

    第二位说：“相逢不饮空回去，洞口桃花也笑人。”

    第三人说：“襄阳有个李胡子。”

    出令的人质问第三人道：“我出令要求末尾为‘人’字，你不符合呀？”

    这人反问：“李胡子不是人吗？”

    大家看，这个“令”越是“雅”、那就越有难度，就越需要搜肠刮肚、拧眉顿足。回头再看“闲征雅令穷经史”——憋了半天，一个好酒令脱口而出，然后洋洋得意地看着下一位：“嗨，该你了！”——那该多惬意呀！

    下联“醉听清吟胜管弦”，也是文人的专利。“管弦”一般人都能听懂，这个一点都不高级。听听屈子骚，听听相如赋，听听东坡文，听听摩诘诗，在这些之乎者也中能如痴如醉，那才叫惬意呢？

    下面看谢稚柳（1910-1997）先生一副：

一杯春露暂留客，两腋清风几欲仙。

  这一联讲的是与朋友饮茶，“春露”就是茶叶。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三杯两盏入口，两腋直如生出清风一般、飘飘欲仙了。

    唐代诗人卢仝有一首《七碗茶歌》写得好，这一联中的下联“两腋清风几欲仙”或许就是从这里来的。且看其中最精彩的一段：

碧云引风吹不断， 白花浮光凝碗面。

一碗喉吻润， 两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 惟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 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 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也， 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蓬莱山，在何处？

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接着看林长民（1879-1925）先生一副：

黄鸡紫蟹堪携酒，红树青山合有诗。

    这个林长民，就是那个写过“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的民国才女林徽因他爹。

    “黄鸡紫蟹”这些美味呀，要没有酒也没啥意思。鸡、蟹和酒备齐了，要不找个老伙计一块品美味、谈人生，还不是没意思！

    “绿树青山”这些美景呀，要没有诗，岂不也都枉自多情了？

    下面看沙曼翁（1916-2011）先生一副：

名花未落如相待，佳客能来不费招。

    上联有名花等我，下联有好友不让我等。名花有意，好友多情，皆能快我之心、畅我之怀也。

    接着看何绍基（1799-1873）先生一副：

水如爱客来环绿，天为开筵特放晴。

    这一场雨下得好哇！绿水饱满，如镜萦环，为我洗尘迎远客；老天呢，更是给面子，朋友要来，它就晴了，共我开怀醉此筵。

    最后看白蕉（1907-1969）先生一副：

枕簟清凉，时笑北窗高卧；

琴书萧散，更欣有酒盈樽。

    没有琴，没有书，诗也可不作，友也可不交。一个人北窗高卧、有酒盈尊，花如解语还多事，酒不能言最可人。独乐而得真快乐，这才叫与天地精神独往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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