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由HIV感染患者的主管医师变成了他的女朋友

那天,我由HIV感染患者的主管医师变成了他的女朋友

我今年28岁,工作在长沙某三甲医院,是一名风湿免疫内科医师,从这座省会城市的知名医科大学毕业后就来了这家医院。迄今已工作两年了,这两年里,我接诊了各种各样的病人,认识小苏的时候,我以为,他和我别的病人没什么不同。我从来没想到,有一天,我会成为他的女朋友。当我把我要成为小苏女朋友的想法告诉未婚夫后,他握住我的手,告诉我,他无条件支持我做的这个决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故事要从那个炎热的八月说起。

1

认识小苏的那一天和往常没什么不同,我重复着日复一日的模式:六点四十起床洗漱、收拾完毕出门赶地铁、八点到科室参加早交班、查房。我查完房后还没来得及喝口水,护士张大姐河东狮吼般的声音响彻在整个医生办公室:“哪个医生值班?35床来个关节痛的男病人”,我从办公桌前探出头:“今天我值班,马上就去看那个病人。”

我带上听诊器往35床的方向走去,跟着我的实习医生已经很麻溜地拿上血压计,推着心电图机赶过去了。这是一个反复双髋关节疼痛半年加重1天的男病人,26岁,刚刚大学毕业两年,长沙本地人,在深圳工作,是个程序员,叫苏XX。详细地询问了病史、仔细地给病人体查后,我轻轻蹙起了眉,嗯,这个病人关节痛的不太寻常,虽然双髋关节疼痛为主,但双膝也有明显疼痛,腰骶部没有明显的僵硬感,在外院做的骶髂关节MRI未见明显异常,与一般年轻男性易得的强直性脊柱炎不同;也不像是类风湿性关节炎,类风湿性关节炎一般以双手近端、远端指间关节等小关节受累为主。到底是什么病呢?实习医生平时和我玩笑开惯了,看着我一筹莫展,她幸灾乐祸地笑道“哈哈,许老师,这下你没辙了吧”,我气不打一出来:“你不知道咱们风湿免疫科就是传说中的疑难杂症科吗?什么反复求诊仍然没有确诊的病人啦,什么多系统受累的病人啦,都一窝蜂塞到我们风湿免疫科,咱们也不怕,你看小苏的门诊病历本上,那么多省级医院的大佬们都没有确切的诊断,我们要是给他确诊了那不是很有成就感的事儿吗?”

小苏咧开嘴,露出一口白晃晃的牙:“医生姐姐,我可以这么叫你吗?嘿嘿,你可一定要帮我治好啊,我看了好几个医院了,请假请了大半年,要是再不回公司,我估计我老大得毙了我”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像我弟弟,我平白对他多了些好感。

“既然来了医院就放心吧,我们会尽量给你想办法的”我一边说着,一边往办公室走去,我知道,这是个有点棘手的病人,但我也知道,再棘手的病人,再复杂的病情,都有着协助诊断的蛛丝马迹,只是大多数时候,我们忽略了它。我需要做的,就是像福尔摩斯一样,找到这些看似毫不起眼的蛛丝马迹。先从强直性脊柱炎、类风湿性关节炎等这些常见的病考虑起,虽然病人的症状不典型,但是还是需要完善检查以确诊或者排除。我在电脑面前噼里啪啦地敲击键盘开着医嘱,开完了抽血检查,接下来就是影像学检查了。等这些检查结果回来,应该能给我一些诊断的思路吧,我心想。

两天后,小苏的抽血检查和影像学检查基本都发回了报告,与我最初的想法类似,这些报告都不支持强直性脊柱炎或者类风湿关节炎的诊断。更让我束手无策的是,他的右大腿逐渐肿大起来,并伴有低热、夜间盗汗等症状,整个人也看起来萎靡不振。想到他辗转多家医院都没有确诊,再想到他殷切希望确诊的眼神,我暗暗下定了决心,放心吧,小苏,我一定要帮你确诊你得的到底是什么病。三天后的主任大查房,我向主任详细汇报了小苏的病史和检查结果,主任在病床前一声不吭,我心里在打鼓,这不会是个连主任都搞不不定的疑难病人吧?

回到办公室后,主任斩钉截铁地对我说:给那个苏XX查一个输血前四项。输血前四项?为啥要查这个呢?我很疑惑,这四项包括HIV初筛、乙型肝炎病毒表面抗原检查、梅毒螺旋体抗体检查、丙型肝炎病毒抗体检查,对需要做手术或者输血的病人,这个检查是必须要做的项目,但是对我们内科而言,只有必要的情况下才会开,所以它并不是一项内科的常规检查。主任到底是基于什么考虑给这个病人开这项检查的呢?我本想好好请教一番,可是主任早就被一大堆病人包围着解答问题了,我只好作罢,想着,等这个结果出来后再跟主任汇报不迟。

几天后,我接到了检验科打给我的电话。我想,往后的日子里,我大概很难忘记接到这个电话的心情。也正是这个电话,成为了改变我和小苏普通医患关系的转折点,这个电话的内容是:许医生,你的35床苏XX HIV初筛阳性。

                   2

HIV初筛阳性。天呐,他还是个孩子啊,他还没有结婚生子,还没有好好地看看这个世界,为什么偏偏是他啊。我的心一阵刺痛,虽然HIV初筛阳性不能作为确诊的依据,但身为医护人员,我当然知道初筛阳性意味着什么,只有很少一部分病人,初筛阳性,最后的确诊实验为阴性。这些天,他苍白而日益消瘦的脸、他肿大疼痛的双膝、不明原因的低热盗汗、他右大腿上那个莫名其妙最终活检结果提示淋巴瘤可能的突起,这些信息,汇成一股洪流,在我的脑海里横冲直撞。HIV初筛阳性!电光火石间,我明白了一切,为什么总有难以解释的发热和感染,为什么会有和普通关节炎不同的关节疼痛症状,为什么会有莫名其妙的淋巴瘤.....

为什么是你呢?那个笑起来有一口闪亮白牙的小苏,那个虽然每天乏力但是查房时依然挣扎着起身的小苏,那个和我弟弟一样大的年纪的孩子,为什么是你?我该怎么把这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告诉你,就在昨天,你还告诉我,等病好了,你要带上爸妈和你的男朋友自驾游去西藏,是的,你没有避讳地告诉我,你是个同性恋,你打算在布达拉宫面前向父母坦白你的性取向,告诉他们你找到了此生挚爱。就在昨天,你还在规划自己美好的未来,28岁和男友去国外注册结婚,29岁回长沙买房,30岁打算领养一个孩子......

“姐,你今天又是夜班?”

“是啊,事情忙完了,这不正好来陪你聊会天”

“你们医生真的辛苦,记得多买点面膜放家里好好保养一下,你们夜班太多了。哎,对了,姐,我前两天抽血的结果回来了吗?有问题没有?”

我心里一紧,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小苏啊,我正要和你说呢”

 “阳性?怎么会阳性呢?我从来没出去玩,我只有一个男朋友,只有这一个性伴侣,你们是不是搞错了?”小苏喃喃地说着,直到完全没有了声音,病房里只剩下死一般的沉默。

我的心如同刀绞,谁说上天一定很公平,有时候,我们承受了不该我们承受的代价。我悄悄低头拭去了眼角的泪:“初筛阳性,并不代表一定就是HIV感染,最终确诊需要再抽一次血,把标本送去疾控中心,也有很多假阳性的情况,你看知乎上这个人,就是初筛阳性,最后确诊是个阴性的”我拿出手机上,早就查好的资料,递过去给小苏看,是安慰他,也是安慰我自己。“当然,是否选择确诊是你的自由,你可以选择再抽一次血送去疾控中心,也可以选择不这样做,由你”

“为什么不确诊,我要再抽一次血,我不想每天活在似是而非的疑惑中,如果最终结果确诊了,也许那是我命该如此”小苏的脸上浮现一种死灰般的神色,我的心狠狠地疼了起来。

当疾控中心打电话给他去拿结果的那天,小苏联系了我,他没有可信赖的朋友,也不敢让父母去拿,我只好帮他跑一趟。简陋的信封里是最终检测的报告单。我拿给他,他也许不想在别人面前打开这个信封,我掉头想走,小苏叫住了我:姐,别走。他颤抖的手老半天都没有撕开信封的开口,当那个报告最终呈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向着天花板像一只困兽一样嘶吼了一声“啊”,我站在旁边,看着醒目的红色印章和大写加粗的“阳性”两个字,只觉得排山倒海的无力感席卷了我,身为医生,我不能帮助他分毫。

                    3

   一旦确诊,身为普通病房医生的我,就没有资格收治这样的病人了。小苏面临的,要么是出院,要么是转院继续治疗。我知道,对小苏而言,确诊后立马转院是他刻不容缓的选择。必须要说服他尽快开始积极规范的药物治疗!为了怕他一时之间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而做出伤害自己的举动,我不敢离开他的病房,善解人意的他一眼看出了我的顾虑,他哽咽着对我说:姐,你去忙吧,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自杀的,我还有那么多梦想没有实现,等你忙完了,我们再聊。

我点点头,叹息着走出了他的病房。等我处理完手头的事,再去病房看他的时候,他已经为我点了一份晚餐,病床上他苍白着一张脸冲我微笑:“先说好了,姐,我这可不是贿赂啊,我就是纯粹为了感谢你今天帮我跑腿了,再说了,我爸妈太忙了,都没时间陪我吃顿饭,我知道你最好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我洗个手,毫不客气地坐下,拿起筷子:“正好啊,我快饿死了”。

这顿饭,我味同嚼蜡。从此以后,这个曾经乐观开朗的男孩就要打上HIV感染者的标签生活了。社会对这个群体的歧视和误解依然很深,他们不知道,和HIV感染者握手、吃饭、亲吻等等一般日常活动是不会传染的。而且,国外已经有HIV治愈的病例,只要按时遵医嘱服药,HIV患者可以存活很长时间,它就是一个慢性病。如果知道这些,大家是不是不会再视HIV患者如同洪水猛兽,而记得应该给予他们一些关怀一些爱。

“姐,我想让你帮我个忙”

 “还说不是贿赂,你这臭小子,算盘打得好啊,等我吃完了你的饭,再来对我提要求,说吧,看看我能帮你什么”我还能帮你什么,如果可以,苍天啊,让我尽可能地去做吧。

“我本来计划着今年国庆假期带上爸妈和他一起去西藏的”他的眼角有泪,“现在看来是不太可能了,我从来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知道他对我的背叛,我没法带他去见爸妈了,但是,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我不想让爸妈为我担心......”微弱的啜泣变成了嚎啕大哭,我看着他因为悲伤而上下起伏的胸腔,沉默了。

                 4

下班回到家,未婚夫像往常一样飞奔过来抱住我,给了我一个甜蜜的吻。往常,我一定也会回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但今天,对他的热情我没有心思回应。

未婚夫是个心细如发的人,他很快察觉出了我的异样:“怎么了?是工作不顺心吗?”

     “我有个病人,跟你表妹、我弟弟差不多大的年纪,病得很重,是那种很难治的病,目前医学上没有什么很好的办法治愈”我擦擦眼角即将掉落的泪,“他爸妈知道他一直没找女朋友特别着急,很担心他性取向是不是正常,他希望我这个周六和他假扮一下男女朋友给他爸妈看一下,这样他就能安心去治病,他保证他会安心治疗,遵从医嘱”

     “很难治愈的病?”未婚夫欲言又止,他知道我什么都不会说,这是别人的隐私,我无权泄露。但我知道,聪明如他,一定明白我在说什么。

未婚夫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柔声说道“当初爱上你,就是被你的善良吸引,我相信你,也知道你肯定可以做出正确的决定,如果你觉得是对的,我不会反对”

于是,那个晴朗的周六,我成了小苏的女朋友。金碧辉煌的建筑里,飘荡着他父母爽朗的笑声,这笑声里,轻轻地藏着我的叹息。

不久后,我收到了小苏的微信,他告诉我,现在他在口服抗病毒的药物,他向我保证,一定会遵从专科医生的医嘱,按时服药,定期复查。我知道,他肯定会做到,世界很美好,而他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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