愉群翁的门,城市的墙

人到老年,记忆像晒在墙角的旧棉絮,总在无风的午后轻轻扬起些细碎的暖。搬离愉群翁近三十年,市区的房子换了四处,每处都住够十年上下,却始终没焐热过一扇邻居的门。不是住得偏僻 —— 老城区的单元楼、开发区的小高层、儿子小区的单身公寓,都是一些再寻常不过的居所 —— 只是现代人的日子,像被装在一个个透明的玻璃罐里,看得见彼此的影子,却碰不到彼此的温度。电梯里遇见对门,目光要么钉在跳动的数字上,要么埋进手机屏,出了电梯,两扇门 “咔哒” 关上,就像把刚才那几秒的相遇也锁进了真空。

二十几年前刚到伊宁,我家在老城区的一楼。那时候孩子还小,总爱扒着单元门的铁栏杆数蚂蚁。对门的防盗门常敞着条缝,能听见里面叽叽喳喳的童声,有时是女孩的算术题,有时是男孩追着皮球的叫嚷。那家总只有一个穿蓝布褂的女人进进出出,早上拎着布包去学校(后来才知道是去当老师),傍晚踩着夕阳回来,手里攥着给孩子买的糖葫芦。门后还藏着个老人,约莫七十多岁,背驼得像座小拱桥,总在晌午阳光最稠的时候,扶着墙慢慢挪出来。她的步子碎得像捻捻转,每挪一步,墙皮都要被指甲抠下点白灰,挪到单元门前的长椅上,就把身子陷进去,眯着眼看孩子们疯跑。

我见过她揣在袖管里的手,指关节肿得像老树根,却总捏着块水果糖,见我家孩子望她,就颤巍巍递过来。糖纸在阳光下闪着金箔似的光,孩子怯生生接了,她就咧开没牙的嘴笑,眼角的皱纹堆成朵菊花。有次我蹲下来跟她搭话,她操着天津话,声音软乎乎的:“这日头,比咱天津的暖。” 后来她有阵子没出来,长椅空着,落了层薄尘,孩子问:“奶奶怎么不来了?” 我望着对门紧闭的门,也答不上来。再后来,门里多了个穿夹克的男人,早上会帮着拎女人的布包,傍晚回来时手里多了瓶酱油。

孩子上初中那年,对门的两个孩子也突然不见了。大概是去内地读高中了,我猜。直到一个初夏的午后,有人轻轻叩门。拉开门,竟是那位天津老太太,头发白得像落了场雪,手里攥着块手帕,鼻尖沁着汗:“丫头,对不住,晒被子把钥匙锁屋里了,能让我歇会儿不?” 她坐在我家沙发上,捧着我递的热茶,才慢慢说开。她是那女人的娘,女儿男人走得早,一个人带俩娃,她怕添累赘,去养老院待了一年多,“护工哪有自个儿家舒坦?” 说这话时,她望着窗外,眼神飘得老远。女儿后来找的伴儿是学校的门卫,“人实诚,会修水管”。两个外孙一个考去了天津,一个留在乌鲁木齐,“都出息了”。

那天她女儿回来时,太阳正斜斜照在单元门口的长椅靠背上。老太太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又回头:“你家娃呢?好久没见了。”“也去外地读书了。” 她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我的手背,那手粗糙得像老树皮,却带着点暖。后来再遇见,会笑着问句 “吃了吗”,直到某天对门挂起白花,我才知道老太太走了。之后的十几年,对门的门总关着,我们像两条平行线,在同一栋楼里呼吸,却从未真正交汇。想来他们也该猜过:隔壁那家人,孩子是不是也成了家?老两口是不是也盼着孙子?

搬到开发区的小高层时,孩子已经结婚另过了。一梯两户,楼道铺着光溜溜的地砖,脚步声都带着回音。我们老两口深居简出,我除了也市出去买点菜,就整天窝在家里,对门的门总像焊死了似的。直到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来,才见一对夫妇拎着行李箱回来,男人扛着袋米,女人抱着床棉被,说话带着甘肃。他们进出时总匆匆忙忙,女人的围巾上总沾着点面粉 —— 后来才知道她在小区门口开了家馒头铺。开春雪化时,他们又不见了,只剩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每天早上七点准时出门,背包上挂着个篮球,晚上回来时手里总攥着串烤包子。

我们在那里住了七年,直到要去照顾刚出生的孙子。搬家那天,工人正往楼下搬衣柜,我瞥见对门的门上贴了张大红双喜,烫金的 “囍” 字在阳光下晃眼。那小伙子大概是结婚了,不知道他娶了个什么样的姑娘?他的父母是否也要搬离这里?带着满脑子的疑虑离开了曾经生活了七年的邻居。

儿子居住小区在伊犁河北岸,为了互不打扰,我在同小区租了间六十平的单身公寓。白天去儿子家带孙子,听小家伙咿咿呀呀叫 “奶奶”,晚上回到自己的小窝,楼道里总飘着各种味道:三楼的螺蛳粉、五楼的红烧肉、隔壁的泡面香。租客们像候鸟,来了又走,有个戴眼镜的姑娘住了半年,每天晚上敲键盘到深夜,后来突然搬走,门口只留下个没带走的仙人掌;有对小夫妻总吵架,声音大到能穿透墙壁,某天早上却安安静静收拾行李,女的眼睛红红的,男的低着头不说话。

住了三年,我连同层三户邻居的脸都没记清。疫情那两年,楼道更是死寂,连快递员的敲门声都透着小心翼翼。隔壁那户总关着灯,偶尔有个影子在窗帘后晃,我猜是个独居的年轻人,怕打扰别人,连咳嗽都憋着。直到要搬走时,才见隔壁门口堆着几个纸箱子,一个穿工装的小伙子正往里搬工具 —— 大概是换了新租客。

儿子的家是四户两梯,对面的两户几年来都不知道住没住人,紧挨着儿子家的邻居,是一对年轻的夫妻,外加一条小狗。平时只听到狗叫,电梯里相遇也是在逗着狗。疫情那两年他们家更是没有任何响动,可能是回父母家了。今年初,小俩口的把房子卖了搬走了。一墙相隔住了几年,竟没看到他们的长相,也不知他们的声音是否洪亮?悄悄的他们走了,不有挥手,也没有说再见,就如生命里的一缕青烟。

现在为了孙子上学,又搬到了学区房。新家开发区,一梯两户,对门的门还没见过人开。对门是什么人,还没有出现,就算出现了,也是对面相遇不相识,我站在自家门口,望着对面紧闭的防盗门,突然想起愉群翁的日子。那时候哪有什么 “邻居” 的说法?都叫 “霍希纳”,是比亲戚还亲的称呼。巷子口的阿娘家总飘着馕坑的麦香,放学回家路过,她准会坐在馕坑沿上喊:来吃热馕,热热的馕配西瓜……;我小时候总爱往东头的对门家跑,对的海迪澈会做饭,她拉条子拉和细细的很好吃。

那时候的门,从来不用锁。早上推开,各家的炊烟在巷子里缠成一团,谁家做了抓饭,端着碗挨家送;谁家盖房子,全巷子的人都来帮忙,男人们搬砖和泥,女人们烧茶做饭,孩子们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捡石子,笑声能盖过搅拌机的轰鸣。

要是谁家遇着丧事,更不用招呼,远亲近邻的都主动前来,还都带着家什帮忙,除了悲伤,别的事邻里都会替你抗:招待道而来奔丧的亲友、葬礼当天、葬礼过后一周之内,丧家都不用生火做饭,左邻右舍会轮流负责丧家的一日三餐,这种邻里之间的情谊,对失去亲人的人,是最熨贴的抚慰。那些饭菜或许不精致,却是实打实的暖,像冬天揣在怀里的热水袋,能焐热最凉的心。

去年回愉群翁看母亲,她还住在老小区的楼房里。单元门前的果树结满了杏子,几个老太太坐在树下择菜,见我回来,老远就喊:“丫头回来了?你妈刚还念叨你呢!” 母亲的对门老奶奶正端着碗馄饨过来:“你妈说你爱吃韭菜馅的,刚包的。” 进了门,母亲正跟楼上的阿奶说话:“你家的降压药没有了,先吃我的,我俩吃的是一样的。”

母亲的密码锁,整栋楼的 “霍希纳” 都知道。“万一我在家摔了,他们能随时进来看看。” 她总这么说。有次我半夜回去,见对门的灯还亮着,对门的阿奶说:“你妈下午说头晕,我怕她有事,亮着灯给她做个伴。” 那一刻突然明白,愉群翁的门从来不是用钥匙锁的,是用人心锁的 —你对我敞着心,我就对你敞着门。

前几天在新家的电梯里,遇见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孩子手里的玩具掉在我脚边。我捡起来递过去,她愣了一下,才说了句 “谢谢”。电梯到了她的楼层,她抱着孩子匆匆出去,门关上的瞬间,我听见孩子奶声奶气地问:“妈妈,那个奶奶是谁呀?”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或许等这孩子长大,也会像现在的我们一样,对着对门的邻居,连句 “你好” 都难说出口。但我总想起愉群翁的夏天,阳光穿过树叶洒在巷子里,各家的门都敞开着,飘出饭香、笑声、还有那句带着热乎气的 “霍希纳,来家里坐坐啊”。那些门,永远都在等一个推门而入的人。而那些墙,或许终有一天,会被人心捂热吧。

夜风吹过汉人街断章请回答198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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