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在房间里溜达,父亲不经意地抬起头,十分惊诧地问道:“你的头发怎么这样少了?”我知道父亲平日里都把心思放在家庭的谋生上,是从来不关注子女的胖瘦、发型以及穿着这些外在形象的。他能如此问,想来我这发量是少得过于明显了。
“那还不是随了你?”我瞄了一眼父亲那早已斑白而略显稀少的头发,十分不服气地说道。母亲的发丝色黑,粗硬而繁密,而我的一向色黄而细软。及至去年,母亲因生病化疗有了明显的脱发迹象,用理发师的话说,那发量也至少还是我的二倍之多。
“胡说,我的头发一直细黄不假,但发量一直是不少的,你们看着不多,那是因为我每次理发时,都让人家打薄了好几层的。”父亲说道。
我是一直以为自己的发量也是随了父亲的,却原来不是。我有点儿不太敢相信他的话,过了半天终于有些灰心。听说头发是显性遗传,这样看来,我的家族中并没有脱发的先例,难不成我是捡来的孩子?
忽而想起小时候,自己的发质虽远不及姐姐的,而发量大概并不算少。平日里洗过头发,散了开来,走在街上,竟有一些掉了牙齿、头发全白了的老奶奶,拄着拐杖,笑眯眯地说道:“这是谁家的闺女,头发这样多?”我也只是笑着回应道:“我的不多,我姐姐的头发才叫多呢。”
现在想来,这是很遥远的往事了。不知从何时开始,我的发丝变得愈加纤细、干枯、易打结了,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头发开始频繁地脱落起来。很多发丝,以为还是自己的,不过是轻轻地浮在头皮上的,用手一捋,也就瞬间缠在手里一大把了。如今,所有的头发聚拢起来,也不过比大拇指略粗些罢了。
以前读本科时,听同学讲起,除了修剪之外,没有做过任何烫染处理的头发叫做处女发,发质上比被外界伤害过的要好上很多倍。按照这种说法,我的头发仍是处女发了,却是今日惨淡的情景,如果伤害不是来自外界,又是来自哪里呢?
人世间尚有着绿柳、红荷、残菊与飞雪的四季更迭,想来我的头发所经历的大约只有秋天,日益地萧条,难以迎来春的季节。这情形竟如我这敏感而无力的心意,始终承托不起青春与成长的悲喜。
在小学的课堂里,放学前后难免有几回下起了雨,有时候雨还很大,地上积起了水。家长们早已举了花花绿绿的伞,高高地卷起裤脚,蹚着水,涌到了校园里来,接走自家的男孩女孩,一路上说说笑笑地在雨声中回家去了。我久久地在屋檐下站着,抬眼看着雨珠儿在空气中结成雨帘,终于还是一个人迈进了这帘幕之中,一路奔跑着,淋湿了衣服和头发。
父亲一直在外忙碌,无暇为我送伞,雨天里那小小的一方有遮蔽的天空,的确是有些奢侈了。其实就连家庭必备的物件,我的家里却常常是不齐全的,洗发露就是经常缺席的物件之一,更不必提什么护发素和发膜了。于是我便经常用洗衣粉洗头发,想着都是用来清洁的,并不觉得它们有多大的差别。后来,头发渐渐干枯,像蓬草一样凌乱,像树的枝梢一样旁逸斜出,总之,距离一头亮丽顺滑的头发越来越遥远了。
《孝经》里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几千年之前对于“孝”的定义了,如今的我自是不敢苟同,却并不否认古人对于头发的重视。《红楼梦》里第四十二回中,黛玉的两鬓不过是略松了些,宝玉便在热闹的人群中对她使了个眼色,黛玉会意,拿抿子收拾好了才出来。每次读到这个小细节,不仅感慨于宝黛之间的心灵相契,也感叹古代女子对于自己头发的珍重。相比之下,我的确要汗颜了,不仅觉得头发是身外之物,成年后也是毫无修护妆扮的热情,甚至常常想把它们“斩草除根”。
一度真的跑到理发店里,对理发师说自己想剪成光头。那人十分不解又充满笑意地说道:“在我这里,除了癞头长疮的,男的还没有要剪光头的,你这是怎么想的?”我不能解释清楚自己的这份执拗,只好说:“发质不好,想让头发重新长一遍。”以后每次想剪光头发的时候,我对别人都是这样的说辞。理发师毫不客气地说道:“这对发质的改善是没什么用的。”在乡村这样的熟人社会,理发师担心家长找上门来,最终还是拒绝了我的诉求。
到现在,头发也随着我的年龄度过它们的半生了吧。近来的脱发情况,亦是有增无减,起床后捡头发,几乎成了每天的必修课。前几天,我正在捡拾枕头上的头发,读研时的室友娟突然发过来一则电子请柬,她是国庆节要结婚的,我当然是欢喜着送了祝福。从话语中,能感觉出来即将成为人妻的她是又忐忑又兴奋又犹疑,不自觉地就多聊了几句。末了,娟说:“也期待何老师(室友们起的昵称)的佳音。”我明白她所指的“佳音”便是婚姻之事,我心下凉意起,并没有向她透露自己现在的感情状态,仍是元气满满地,却也是顾左右而言他地回复着。结束聊天后,自己接着一一捡起掉落的头发,丝丝缕缕地缠绕成团,然后一齐丢掉,好让目力所及不是那么满目疮痍。
裴勇俊和崔智友主演的《冬日恋歌》,曾是我最喜欢的电视剧。剧里中学时代的俊尚和惟真常常乘坐同一班公交车,有一次惟真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任头发在风里飘飞,一直飘扬到那个让她爱得刻骨铭心的俊尚面前。那一刻,时光那么慢,画面那么美。独自乘车的时间里,我未尝不想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未尝不喜欢头发在暖风中拂过脸庞,未尝不享受那安静的时光,去做一场无关于眼前苟且的家庭之梦,爱情之梦。只是,头发总要剪短,梦终究是要醒来,就像车总会到站,而此生奔波无定的旅程,依旧漫长。
2018年9月,写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