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这里,孙小曼忽然冲牛久之嫣然一笑,问道:“牛大哥,你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吗?”
牛久之正沉浸于孙小曼娓娓的叙述中,听到她的问话,不禁浑身打了个激棱,把思绪拉回到现在,不好说记得或不记得,只是含糊的微笑着。
因为,他实在记不得当时的情形,但有一样,他在脑海里努力搜寻着他签的意见,倒底是怎么个情况。
“你不知道,我那天在你办公室门口停了好久好久,不敢看你签的字。直到最后,横下一条心来,捧着那份报告凑到眼前,差点晕过去了。”孙小曼嗬嗬笑将起来,圆圆的脸上飞扬着霞光般的神彩,“那上面是金光闪闪的五个大字:同意!牛久之。”
她拿起茶壶给牛久之茶杯添上水,笑道:“牛大哥,我怎么也想不到,老天爷呀,那五个字简直就是佛光闪耀般直达我当时那揣揣的心,照得心头通体透亮,瞬间觉得这人世是那样美好,那样值得留恋,这世上还是有牛大哥这样的好人好官儿呢。”
孙小曼手舞足蹈起来,一拢齐耳的黑发,把椅子往牛久之身边挪了挪,热气快呼到他脸上了,感染得牛久之心里也激动起来,赶忙拿起杯子呷口茶,压一压心情。
“后来,”孙小曼说,“我顺利地调回了市内一所中学,离家也不远,上下班回家照顾丈夫和婆婆十分方便。家里又恢复了以前的安宁。我丈夫得以我的照顾,精神也越发好了,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悲观厌世。他有广博的专业知识,后来经过自己的打拼,与别人合伙搞了房地产开发公司,他虽然行动不便,但是能提供专业指导拿主意,这公司生意也慢慢做大了。”
牛久之万万没想到,他就那么随意的一笔,竟然使一个濒临破败的家庭起死回生,感慨万千。他回想起来了,那次的签字,只是为了赶会议,胡乱签的,也没有细看里面的内容。如果放在平时,他肯定也可能会签上:请有关领导酌情研究。所以签同意,只是时间紧迫,惯性敷衍罢了。但这真实的情形是不能向孙小曼讲明的。世界上有些事情,不管发生也好不发生也好,都有其存在的理由。红楼梦里不是讲,假做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吗?
“我丈夫那天偶然得知你出事的消息。自己叹息很久,我也很震惊。我们夫夫两个心内是万分焦虑,托人去打听你的讯息。一直在惶恐不安的等待着。”孙小曼此时忧伤地说,“那些日子,说句实在话,牛大哥,我又流了不少泪。丈夫劝说我说,‘可能要坐牢,到送去进去时,怎么样也要想方设法去见你’。我心情稍稍得了点儿安慰。”孙小曼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顺着那圆圆的脸颊点点滴落到桌面上。
牛久之慌忙说道:“唉,妹子,事情都过去了。快别伤心了。”
孙小曼拿手拭了拭脸庞,不好意思笑道:“是呀,都过去了。可当时那种情形,实在让我心内如滚汤沸煮。我第一次去看你时,是丈夫的一个朋友的朋友关照的。那位朋友是在那儿担任着一个职务,那里规定,非直系亲属不能接见。托那位朋友的斡旋,我办了个长期接见证,谎称是你的异父同母的妹子。我就想,不管怎样,我都会抽时间去见你,直到你出来的那一天。”
牛久之心里感到万分惭愧,以他当时那种情况下签的字,是不足以当此厚恩的。但他又不便于说明,只好以假当真,静静听着孙小曼的讲述。
“不过,刚开始,有一次,接见完后,我出了接见大厅,正准备搭车走时,忽然有一个年轻的管教干部朝我走来,他笑着跟我说,‘你是牛久之的亲属吧?’我惊讶地看了看他,不解地点点头,说,‘是呀,同志你有事吗?’心里咚咚跳得厉害,一时感到有大祸临头的想法。”
“哦?”牛久之也紧张地问:“是呀,还有这等事?他找你干吗呢?”
“我当时的想法是,他发现了我这个假冒的妹子,事情暴露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以后肯定不会让我再来见你了。所以我怕得要死。”孙小曼“咯咯”笑了起来。
“后来呢?”牛久之赶忙问。其实,他这一问是多余,因为,这些年来,孙小曼从来没有间歇过来见他。
“那位年轻的管教干部把我让到一边,亲切望着我笑着说,‘以后呢,如果可能的话,就尽量不要停止接见哈,这也是配合我们的工作。只要你常来,牛久之就会在里面安心改造,不安全的风险就会大大降低。’我一听,原来是这个!马上笑着对他说,‘同志,这个你放心,我一定按照你的意见办,会常来的。’”
孙小曼用手不停抚着胸脯,笑说,“我的妈呀,那一刻,我一惊一乍的,惊喜交集,与他告别时,紧紧握住他的手,连声说着多谢多谢多谢,欢天喜地回去了。”
牛久之这才想起来,当时他们监舍里议论的一件事,说是别的监区的一个服刑人员,因家里长期不来接见且自己本人又多病,悲观厌世,趁人不备,撕下自己的被单自己上吊死了。为此,他们还这样分析那样分析了一番,俱各感慨一阵。那是一次非正常死亡事件,相关的管理人员都受到了相应的处分。正因为此,估计他的管教干部才找到接见完的孙小曼,做她的工作,让她勤来接见的。
牛久之正在沉思,孙小曼说,“牛大哥,时间不早了,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吃了饭就去车站里等车回家。”
牛久之赶忙抬眼看了看对面墙上的挂钟,时针正指向十一点半,又向茶馆的柜台看了看,笑道:“就在这儿吃点吧,你看柜台那儿小吃也蛮丰富的嘛。”
孙小曼说,“那怎么行?这也太简单了。”说完,就要拉牛久之去外面找饭馆。牛久之连忙摆手道:“不简单,等回去后再好好吃大餐。”
孙小曼想了想,便笑着坐下来,一甩短发,说,“也行!好,回去到我家,我亲自下厨给你做好吃的,管包比在外面吃得还爽。”
两人各要了一份肉丝面,一笼包子,匆匆吃完,孙小曼结完账,两人便向车站走去,过安检,到候车室,找个僻静椅子坐下。看看时间还早,孙小曼便问牛久之:“牛大哥,今后有什么打算?”
牛久之苦笑了笑,说,“有什么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呗,像我这样六十多岁的人了,又是有了案底,今后的生活恐怕对我是不会太友好的啦。”
“家里嫂子那里还好吧?”孙小曼笑着对牛久之说。
“嫂子?”牛久之叹了口长气,“就在我进去的那一年,我们就离婚了,这些年,”他感激的望着孙小曼,“也就是你这个假妹子来看我,其他的真的亲属,都消声匿迹了。我现在就是一个‘三无’人员:无亲属,无工作,无家庭。”
孙小曼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半张着,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一时,两人被这沉闷的气氛压抑得相对无言。
不过,孙小曼很快扬起脸来,冲着牛久之笑道:“牛大哥,车到山前必有路。没事。有个主意,不知大哥你可赞成?”
牛久之抬起头望着她说,“什么主意?你尽管说。”
孙小曼往他跟前凑了凑,热烈地说,“我丈夫正好在开办房地产公司,不妨到那儿先干一段时间再说,先找个落脚点儿。至于房子,我家很宽裕,够住了。你看怎样?”
“这个?”牛久之沉吟着。其实,在出狱几月前,牛久之一直在夜里思考着今后的生活,反复算来算去,就总觉得是一片灰暗,不知在夜色里叹了多少气,焦虑了多少回。
如今听孙小曼这样盛情邀请,不禁感动得浑身有些微微颤抖,心内也是感到更加惭愧。瞬间觉得,在他一生签的那么多的字中,唯有这份签字,那随意的一笔,才最彰显出人性的光辉,才最高贵而圣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