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医院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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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丈夫前天被送进了医院,儿子陪在病房里,她转着轮椅在柜子里翻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叠成包,丈夫扬扬手说不必要。救护车退出院子拐到大路上,拉起了笛,她的心被瞬间揪起来,这些人就爱大惊小怪,为了那三分钟,完全赶得上趟。

她想起多年前的一次开车,后面的救护车不停鸣笛,示意她让路,左边是卡车,右边是大越野车,前面一溜车在等红绿灯,即便有躲的地方,她也不敢动方向盘,这超出了她在驾校学到的。前面的红灯像持续发出嗯的声响,公交车提前挂上了挡,暗暗加油,车身颤动着朝前晃,咯噔,跳到了绿灯,车流弹出去。救护车超越时她看见司机叼着烟。

太阳走到天当中,光从窗户里透进来,玻璃积了不少灰,以前她每周都会里里外外擦一次,门板,门上的铁环,玻璃,花盆外面,擦完把抹布摊在地上任太阳晒干,丈夫会拿起抹布抖抖沾的沙子,搭在铁丝上。那样反而干得更慢,他不知道。不干家务的人常觉得对家务了如指掌。不过,后来他有了足够的时间来验证,在她离不开轮椅后。

“干辣椒在哪儿?”

“在第二个抽屉里。”

“哪个第二个?”

落地的矮柜子,从上往下从下往上都是第二个柜子,装着他按她叮嘱的买的干货、调料,她滚动轮椅把它们摆进去。“矮柜子里。”

“床单烂了个洞,扔了吧?”

她看出是那条在天桥菜市场门口买的,那个小贩上海口音,很少见的。“上海人也要吃饭是不是?摆摊有什么呢。这个料子好得很,你随便水洗,不缩水不起球,不掉颜色,我告诉你,这个进了十几条,全卖完了,只剩这一条了。识货人都知道的。”

说的是真的,儿子拉在床单上,洗过没有褪色,让他的两条粗胳膊拧破了。

“晾干我缝缝,趁皮肤,睡着舒服。”

“家里有新的吧?我记得儿子女婿他们回来都带过四件套。”说完他翻箱倒柜地找。放心,他找不到的,这样平常的存物之处家里有几十个,还没来得及一一告诉他。抽屉里照旧放着叠过的内衣秋裤,洗衣机洗,他晾干收回来,出门后她对着床一件一件叠。

一件秋衣他穿两天,起了油腻,这次从医院回来少说也要几天,脏就脏吧。一贯不难么讲究的人。合身的衣服,穿不了一会儿,挽起袖子,解了扣子掀起衬衣,在人场摩挲肚皮,裤子吊着档,皮鞋像是在地里走了一回,接边匝线的地方全是灰。才结婚那阵,她常发脾气,骂得他狗血淋头,他气鼓鼓走了,过一会儿勾着头回来,咧嘴露出长牙,门口来了磨剪子的,他要拿刀去磨磨。他冷不丁想起这些没头绪的琐事。

儿子打来电话,住进医院了,要先观察一天,明天一天,后天才开始检查,他爸交代柜子有方刻章石,惦记,看看在不在。

操心些天方夜谭。柜子里存了不少这样的东西,西安火车站买的虎鞭,游走的人卖的膏药,圆石头。似乎有不竭的兴趣搜集这些,年老后他不买了,围着摊子听听别人说什么,口袋里一分钱不装,问别人这东西是什么原理,国家有许可吗!较真也不是,爱抬杠而已。

观察一天是什么意思,她住过几次院,没听说过,奇奇怪怪的。他估计倒在床上嘟嘟囔囔骂娘,骂了也没有那么生气,他气性不大,跟人骂架,气到嗓子眼儿又拐回来,吐了。有点头疼脑热死犟,不看医生,说医院骗钱,进去什么也不说先抽几大管子血,比他有次搬石头砸烂胳膊流的血还多,心疼呀,吃了多少肉呀馍呀才造这么点血,两下子抽光了。胳膊皮开肉绽,白色的筋膜露在空气里,吓人,纱布包扎,饭两碗没少吃,吃完看电视,呼呼睡到天大亮。留她在夜里熬,骂他。

“吃了饭,这会儿睡觉,只说困,饭留了半碗。医生来看过了,没说啥,转转走了。”儿子电话里说。

女儿哭腔打来电话,“哭你娘了个蛋。”她骂一顿,气得想站起来。妯娌打来电话,两个相记恨的人聊了一个小时。中午没有食欲,下午从西边来云遮了天,屋里昏暗,她坐在客厅,望着不大的窗户外面的亮。一株树尖,掠过的燕子。夜从光亮里溢出来,包围了天,她拨通丈夫的电话,拨号的声音她听得像他打呼噜,要挂时接通了。

“喂……”虚弱。她的眼泪顺着脸颊倒抽上来,接着嗓子堵了,一股气上不来哽住,从胸腔里哇一声低吼出来。电话那边听着。

“行了,行了,没事没事。明天就检查,治了。”啪,挂断。停了她的抽泣。上头的气止住了难受。他肯定倒头能睡着,呼噜呼噜,异样地存在楼道病人的呻吟里。

早上醒来头疼,她睡得很晚,整夜在以前住过的村子里转,傍晚天际的红光迟迟不下去,村里在麻点样里的黑里,她找那群羊,远远地看见他,喊,问他找到了吗?他摆手,指向右边的路,拐走。她紧步赶过去,不见人影。他一时在河对岸,一时在围田的土墙那头,他曳着步子她赶也赶不上,又骂不出声,天总黑不下去。

热了一个馒头,抓在手里凉了还没吃完,光吃馒头要胃酸的,她吃,细致。他不忌口,口臭了几十年,晚上睡觉咕噜噜的臭味就泛过来,她伸手推脑袋到一边,将要迷糊着,又闻见臭气,一晚上折腾几次。她说自己吃不好睡不好不知折了几年的寿。揶揄他要活到一百岁。

“你是有福的人。”他笑着说。

“检查了,下午出结果,现在医生都不在。”

下午,日头刚升起来,那株树的影子靠在窗棂上,有只雀在叫,啾,啾。没听见同伴来,扑棱棱飞走了。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动静,现在的人走路都是悄悄地,像女婿来了,定定坐在屋里,跟没人一样。不像他,像个喇叭,走到那儿都叮铃哐啷,碰到盆,铁锨,头撞到朝外开的窗户,踩个塑料袋也能爆,踩到屎,“哪个混账怂,在这儿拉泡屎,真是混账。”干会儿活,“这嘴干得很”,对着手掌吐口吐沫,要搓一搓,“我这手近些时间干得很呀!”哼哧哼哧干几下,没声了,一看,拄着铁锨把子,一手摩挲肚子,望着天上朝南飞的雁群,高空隐隐传来嘹亮之音。一行行的大雁,像漂在河里的草沫。到暖和的南方,落在湿热的沼泽地里,逮刚浮起头的青虾,吃草喝水,团团卧在干燥的高处,等到夜来。

她从轮椅上挣脱着醒来,粗粗地喘气,树影挪走了,太阳刚过中央,外面亮得发白,屋里格外黑,她越想透过窗户看清楚外面,屋里就越发的暗,墙上的秒针在走,嗒,嗒,嗒,嗒。呼吸慢下来,屋里有了光,她忽然想,竟忘了要站起来,摔在轮椅前,她不爬回去,巴着地爬到桌前,够到手机。

儿子说医生不让治了。

不让治,啥病不让治,说得不清不楚的,说明白呀,感冒还分热感冒,病毒感冒呢,不当人命,他呢。

“刚睡着。昨晚上疼得一夜没睡着。”

她没回复,挂断电话。叫疼,总算叫疼了,你不是马大哈吗,充硬汉呀,充了几十年现在露馅了吧,这就是晚节不保。不是我,你能舒舒服服地,躺那儿嘛,百十斤的人一点心没操过,跟个过路的人似的,笑盈盈,走过来走过去,走过去走过来。裤子永远提不起来,衬衣总扎不到裤腰里,好好的西服松松垮垮,吃席穿,搬麻袋也穿,下河也穿。什么好东西到手里都不看在眼,攒的钱呢!女婿拿来的茅台,给老黑倒一茶杯,老黑天天来的人喝什么茅台。天塌下来也不管,压死去求,压不死,该吃午饭吃午饭,晚饭一碗也不少,吃完不洗脚,往沙发上一趟,两分钟咕噜噜睡着,骂起来,沾到床继续睡。

她在昏暗傍晚的屋里,捶地,骂人,也不知道那一夜是怎么爬回轮椅,喝了一大口生水,爬回床上睡着的。第二天醒来,感觉浑身是劲儿,腿充了血像要动弹,还是没动。她做了饭,吃完,刷碗。打开门,轮椅转到门口,打电话。

“把你爸接回来。”

太阳从房和树丛间升起来,光穿透障碍照到她的脸上,她没有闭眼,看向射来的光线,刺亮的光中幻影出镜面般水银的淡蓝,像在流动,一个人影走近,要看清脸时又转头回去。阳光升到高处晒到她的脚,全身都露在光里。晒了太阳,会让身体热起来,消除隐蔽该死的疼痛,把他从暴风的大海里揪出来。

院子里落下两只雀,一只头黑,蹦蹦跳跳,捡地上的草籽。铁桶挂在钉在墙上的长钉上,被他膝盖撞窝的面生铁锈,芨芨草扎的扫把大头朝上靠在墙角,不专门走过去难得碰到,晾衣的铁丝升高到碰不了头。院子的杂草昨天夜里长了很多,在光照下狞笑,它们要长,播撒草籽,雀吃也吃不完,撒到砖缝里,草发芽顶开砖,封住路,成片成片的相连。草不停地抖落头上的籽,落地发芽,把雀缠进去,草笼里隐隐地,啾,啾。它们要吞我们的房子,吞掉你柜子里的虎鞭,膏药,刻章石,吞掉鹿角,山镰,吞掉磨刀石,扁担,狼牙,手机拉环,吞掉那件旧西服,鞋底磨烂的皮鞋。涌到房子里,长到床上,沿着墙壁爬,穿透屋顶你上了几层的泥,那些泥巴里活的麦秸也叛变了,咔嚓咔嚓撑起屋顶的塑料,推到砖块垒得烟囱,招来变异的藤蔓垂下来把屋子包裹。

她坐在轮椅里,感觉到有草从衣领口爬上来,贴着脖子的血管往上爬,爬到嘴边往里钻,她闭上嘴,咬断草芽的头,咯吱咯吱,嚼出了血,血顺着嘴流淌下来,呼啦啦像河水,冲湿了她的衣服,轮椅的坐垫吸得饱饱的人血。

电话叮铃铃,铃铃响。她听不见。

他穿着来时的衣服被炉火烧成白色的粉末,装进刷漆的木盒里。咕噜咕噜地响,睡得还是那么安稳,满木头盒子的口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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