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高窟
汽车驶向莫高窟，前方高高的崖壁出现时，仿若乐尊看到了他眼前的圣象，五彩霞光是否会再现？我们不知道，但已经感到了石窟里的神秘与安详。
终于来到这里，心心念念的地方，梦里向往的文化殿堂。莫高窟坐落在鸣沙山东麓的断崖上，南枕气势雄伟的祁连雪山，西接浩瀚无垠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北依嶙峋怪曲的三危山。形如蜂房的石窟上下五层排列，雄浑的九层楼镶嵌在断崖中段。黄色的崖壁诉说着这里的历史，中华文化千年的奇迹就在这一扇扇窟门背后绚烂无声。
汽车在窟前的溪水边停下，曾经碧波荡漾的宕泉河，如今已是即将干涸的溪流。河边的佛堂殿宇早已不存，昔日的香火鼎盛也已远去，只有敦煌学者的墓碑还安静地守在河边。石窟里的文化也像这河水，从曾经的灿烂辉煌到如今的奄奄一息，最终跟随眼泪走向消亡，让人无比痛心惋惜。但这是不可逆转的历史潮流，我们只能祈求它留存的久一点、再久一点。
走过宕泉河便进入了莫高窟，如今岩壁前已经砌了保护墙，原来的样子只能从黑白照片中去构想，曾经的辉煌与落寞只能在文字里寻找。同车的一位老者说他第一次来的时候，窟前还没有墙，那时的莫高窟真实的让人心颤、破败的令人心痛。1963年，周恩来总理从羞涩的国库中拨款修建了保护墙，从此莫高窟躲在总理为民族文化保存呕心沥血的关怀中安然过活，也希望它此后能在这安度余生、不再遭劫。惋惜自己迟生几十年，未能看到莫高窟破败的样子，更深沉地记下民族文化滴血的伤痕。莫高窟每天都在离我们远去，来的越迟就离历史越远，悔恨自己为什么迟来这么多年，错过多少次靠近历史的机会。站在莫高窟前，心里无比酸楚，进而显得可怜，仿佛凝固在历史的时光中久久不动。
为了给窟内的壁画留出呼吸间隙，莫高窟不仅限客流，而且每名游客只能参观五个石窟。因为当季游客不多，我们有幸多参观了一个。跟随解说员，我们走进石窟，虽然一时不解壁画的内容，但还是清晰记下走进的每一个石窟，虔诚感受每一座彩塑、每一幅壁画和每一个细节带给我的感动。
16窟，是一个“T”形石窟，从甬道进入到主窟四周，均围以玻璃护栏，地面地板光滑，正面是佛坛，坛上为彩塑，四壁和窟顶绘满壁画，整齐的像今天家里的墙纸。窟内整洁干净，保护设施齐全，显然经常供游客参观，只有壁画和佛坛下的地砖还留有历史的样貌，也许只有走入佛坛后阴暗的角落，才能触碰到真实的敦煌。这是我对莫高窟石窟的第一印象，这不是我想见到的敦煌，只是讲解员的诉说才慢慢把我带入她曾经的辉煌与悲伤。
16窟绿色为主色调的壁画是西夏所绘千佛，此时已是莫高窟营造晚期，几乎没有新开凿的石窟，都是在原窟上进行改造。揭开绿色壁画，晚唐时期的壁画赫然显现，两个不同时期的历史在此叠加，让人看到历史车轮推赶碾压的叹息，让人想起日本人粘走壁画的痛心，更让人痛恨上世纪40年代“国画大师”张大千揭开壁画的悲哀和现在“保护者”仍在拿着画笔 “修复”的无情。莫高窟！你何时才能不被打搅？
17窟，位于16窟甬道北壁的一扇小门内，它便是举世闻名的“藏经洞”。窄小冷僻的石头与他的名声极为不符，洪辩法师神情庄重地端坐在正中，身后是盛开的菩提树，树下左侧为执杖持巾的近事女，右侧为持对风扇的比丘尼。一千多年前，或因时代更迭或因时势战乱，大量佛经、画卷、法器及其他宗教和社会文书等五万多件文物秘藏于此，随后它们在大漠中封存了九百多年。谁想到当年僧侣的处心积用心良苦，却给侵略者做了嫁衣，安静地被一箱箱一车车运往西方，这是上天和中国开了一个多大的玩笑。斯坦因、伯希和、奥登堡、华尔纳和吉川小一郎，这些“敦煌大盗”远去的背影后，莫高窟前站着一个矮小佝偻的身影望着西天的晚霞，耳边不断传来没有经费！没有经费！！没有经费……。
112窟，一个袖珍小窟，残缺的彩塑，斑驳的壁画，本已是暗淡无光，但石窟南壁的《观无量寿经变》中的一幅“反弹琵琶乐舞图”让它无人不晓。栩栩如生的歌妓，眼花缭乱的乐舞，再现了千年之前宏大的音乐盛会，反弹琵琶更展示了乐伎的技艺高超。如今已不知该窟的主人是谁，但从石窟的规模和内容更让人想象，这是寄托了普通人民对佛的信仰，希望自己的命运像这反弹琵琶一样有一天能够翻转。
220窟，整间石窟四周壁画场面宏大、人物传神、瑰丽无比，一幅幅经变画让佛的世界像流动的音符纷至沓来，最终定格在石窟南壁的《西方净土变》，四季如春、鸟语花香，莲花盛开、流光溢彩、佛陀说法、众生聆听，乐器自鸣、歌舞升平，组合成广大繁复的旋律，仿佛可以听见佛的声音和宇宙的音乐。鲜艳亮丽的色彩，流畅精湛的线条，构成华丽灿烂的世界。这是怎样的一个画工，把自己毕生所学绘就于此，画上自己的梦想，绘出心中的佛国世界，让我们看到画像背后他怀才不遇的苦闷和绝望后的新生。也许怀才之人不必要在官场大展宏图，净身修心的禅意、虔诚用心的创作、平淡如水的生活才是艺术的最终归宿。其实，只要坦然面对生活，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极乐世界。
98窟，五代·宋时曹氏归义军第一任节度使曹议金主持开凿，是他的功德窟，由于后世尊称其为“大王”，所以又称“大王窟”。在曹议金的影响下，紧随其后的曹氏历代节度使、大族官僚及高僧大德纷纷开窟造像，把自己的功德留在窟内，此时的莫高窟完成后一次辉煌。四周一排排的家族壁画像，可见曹氏这一时期在敦煌的显赫，联姻女性、回鹘公主、于阗国王等供养人，也可看见他们在夹缝中生存的艰辛。从地区首领到普通家仆，虽有地位尊卑不同，但都不惜捐钱把自己画上石壁，表达了他们对平安的祈望，也可想象他们被画在石壁那一刻的激动。
158窟，与之前的石窟不同，一尊巨大的睡佛横卧窟内，洞窟形似一口棺材攘却人世的喧嚣，这是释迦牟尼涅槃前的容貌，螺髻规整、神情安详、面含笑意，不似凡人离世前的痛苦悲哀，而是迎取新生的欣慰满足。佛像身后及两端的彩塑和壁画，菩萨、罗汉、弟子、各国王子几百人神情各异，因修行、觉悟和认知不同，有的羡慕含笑，有的沉静虔诚、有的投地啼哭，有的举臂嚎啕。可能佛窟寄托了窟主佛的信仰，但让我看到的更多是敦煌在千百年战火中人民的疾苦和涅槃的愿望，在那个动荡岁月中，敦煌的一次次死去又一次次重生，是生命的坚强和面对死亡的微笑。
96窟，我们参观的最后一个石窟。走进石窟，暗沉的窟内高大的弥勒佛像威严耸立，向上暗的看不到顶，佛下的人极为渺小。这尊佛像建造于初唐武则天时期，唐时称“北大像”，高35.5米，是我国古代造像的第三高度[1]，室内泥塑之冠，体现了唐代信奉佛教之盛和生活的富足美好。据说，这尊弥勒佛像是按照武则天的形象塑造。武则天即位时，极为推崇佛教，僧俗两界都有不少造势行为[2]，让人叹息纯净的佛国世界也未能幸免成为政治的献瑞谄媚。九层楼的建造就是为了保护这尊大佛免遭日晒雨淋损害，而从伯希和拍摄的照片看，当年楼只有五层，据说更早仅有四层。试想一尊没有覆盖的巨大佛像立在莫高窟崖壁中段是何等壮观，似乎盛世大唐的繁荣景象在莫高窟一直不曾埋葬。
走过石窟，走过千年的历史，站在莫高窟前，看着面前的崖壁，开窟造像的盛景又出现在眼前。清苦修行的僧人、显赫一时的家族、朴素虔诚的农民、寂寞孤独的画工、撩动裙带的舞女、拨动琴弦的乐伎，不同历史里的人物、希望和信仰都汇聚在这小小石窟里。来来回回的运土车、上上下下的木爬梯、叮叮当当的凿窟声，逐渐清晰起来，回想当年浴佛节的宏大场面，佛在岁月中多少次给了艰难的敦煌以希望。
带着对石窟泥塑壁画的享受，我浑浑噩噩走出了莫高窟，站在宕泉河边才恍然醒悟，忘记了本打算参观的藏经洞陈列馆。再回去时已站在了景区外面，还好向几位年轻的检票员说明情况，他们慷慨地我们再入景区，这可能就是敦煌文化的魅力吧。走进陈列馆，看着馆内残缺的文献和临摹的现收藏于英法俄美日等国博物馆的文物，内心翻涌情绪正如余秋雨先生所叹：“我好恨，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生一个世纪”。莫高窟的悲剧，也许是上天对他不争气的孩子一次警示，但这警示是不是也太过沉重，沉重的让这个古老民族的几代人心在滴血。
车澈在夕阳的残照下鲜红如血，一箱箱、一车车的经书画卷被运往伦敦、巴黎、彼得堡和东京。当敦煌学已经风靡世界的时候，中国人是否还在问莫高窟在哪里？是否还在审判王道士的罪孽多深重？为什么不问剩下的几大车经卷被运抵京城后只剩下寥寥数卷。当敦煌学从西方回到中国时，为什么不问留在中国的经卷如今又在何方？我好恨，恨上天为什么要让莫高窟在中华民族最羸弱的时候被发现，恨偌大的文明古国为什么把剩下有限的经卷散佚四处。有时会想，与其让敦煌文化湮灭在民族落后的罪恶里，还不如让它们躺进大英博物馆，虽然中国学者屈辱地去求购影印胶卷，但这难道不是对泯灭文化民族的一种惩罚吗？但脑海中每当浮现这句话时，不知道从哪来的恨？从哪来的苦涩？从哪来的艳血？
站在敦煌火车站前转头离开时，“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的无奈感触心头。敦煌往西便是春风不度的玉门关和西出无故人的阳关，再往西就进入了乌尔禾魔鬼城。我隐约感到塔克拉玛干沙漠中的交河、高昌、楼兰在召唤我，种满葡萄的吐鲁番、神秘幽暗的坎儿井、干涸消失的孔雀河、死亡之域的罗布泊、策马奔腾的伊犁大草原在前方等着我，真想沿着玄奘的足迹再走一次西域，哪怕只到碎叶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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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第一高度为乐山大佛。
[2] 《资治通鉴》卷240记载，武则天天授元年（690年)，东魏国寺僧法明等人撰写《大云经》称：“太后乃弥勒佛下生”。《大正藏》则言，“汝于尔时，实是菩萨，为化众生，现受女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