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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天刚蒙蒙亮，我就起床准备去隆寨，那是一个离本市两百多公里远的山区小镇，位置比较偏远，每天省城只有早上七点和中午11点两趟长途班车去那边，我想赶上头班车。

九月底的清晨，空气凛冽，阳光明媚，我拖着简单的行囊来到省城汽车站，暂时告别将近四年的大学生活，准备坐长途大巴去隆寨小学实习半年。作为师资班毕业生，享受过了几年的高补贴助学金之后，是时候要报答一下社会了。我刚到车站，心已经飞往山区的支教之旅。

候车室里人不太多，个个行色匆匆。就在我四处寻找座位的时候，一个小巧精致的粉红旅行包吸引了我的目光，它孤零零地被遗落在候车室角落的一张长椅下。我赶忙走过去捡起它，心想失主此刻一定焦急万分。我在周围等待了许久，却始终不见有人前来寻找，车站的办公室也还没开门，而我的班车马上就要出发了。无奈之下，我只好将旅行包随身带着去学校，打算以后再想办法寻找失主。

繁华的大城市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汽车开始走上了群山之间的公路。我心里有点忐忑，也有点希冀。我们这一批毕业生是按照国家“电脑教育，要从娃娃抓起”的指示招进来的，是为了普及基层计算机教育特别是农村孩子的电脑知识。读了四年的计算机，其他学校的毕业生大部分去了高科技公司或者网络公司，但我们不一样，毕业后要去边远山区中小学普及计算机教育。

我很喜欢做老师，第一因为我有生以来看见第一种拿“铁饭碗”的人就是学校老师，每当我下课放学后饥肠辘辘地回家时，看见老师们敲响饭盆子、迈着轻松的步伐去飘荡着香味的食堂排队打饭，他们有文化形象好，令我敬佩不已；第二我父亲就是乡村教师，小时候无论我跟父亲走到哪里，都有人很尊敬地叫他老师，如果是在城里街上遇见了，学生还会请父亲喝茶抽烟喝酒。在家我妈怂他时，他经常对我妈说“我桃李遍天下，走到哪里都不怕”。 当了十几年的老师，够他得瑟一辈子了。

到了隆寨山村小镇，我去学校报到，卓校长早已给我安排好了一间单身宿舍和办公座位，一切安顿好了之后，我才想起那个捡来的旅行包。我忍不住好奇心查看了旅行包内的物品，希望能找到失主的联系方式。幸运的是，我在包内发现了一张实习证，上面写着一个女孩的名字——林悦，还有她所在的实习单位——市人民医院，她是本市省卫生学校的一名女生，刚刚毕业。里面还有她的身份证、三百多块钱和钱包、食堂饭卡和个人护理用品等。我看了看她的证件照，她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小波浪的齐肩短发，略带微笑的鸭蛋脸瞬间获得了我的好感。

第二天我查到了她实习医院的电话号码，然后我打电话去她们科室找到了她的电话，她得知旅行包被我捡到后，非常高兴，电话里她温柔的声音里满是感激，她说那天去车站送同学把包给忘在椅子上了。我说通过邮寄将提包送回给你，她说谢谢，然后将电话和地址告诉了我，并邀请我下次实习完回到省城去找她。

几天后，林悦来电话说拿到了旅行包。她非常感激地说东西一样没少，并说希望早一点能见到我，当时我们就互相加了对方的QQ号码。

随后我将精力全部投入到隆寨小学的计算机教学中去，这个乡镇是本省贫困乡之一。主要是没有资源，没有工业，壮年劳动力都去外面打工了。虽然省城经济比较发达，但是偏远山区还是有很多像隆寨乡镇这样的人挣扎在温饱线上。大部分孩子没有用过电话，没有坐过私人汽车，课堂上也没有电子设备。但是教学电脑倒是有两台，是县里用扶贫基金买的。我负责三到六年级的电脑教学，一共六个班。孩子们对这个看起来像电视机的东西很好奇，里面到底安装了啥东西，计算和处理能力那么快？什么事情它都懂吗？听说里面还有好玩的电子游戏是吗？我小时候整个国家也没有几台电脑呢，一般人都看不到它。我从电脑的基本结构、工作原理讲到简单游戏的编程，每次上计算机课同学们都很认真，基本上不逃课，下了课还有很多孩子围着我和电脑不想离开。三个月过去了，其中有两个同学给我留下了较深的印象，分别是四年级的刘小慧和五年级的张超，他们的操作能力和编程能力出类拔萃。孩子们学会了现代化的科技工具，知识增加了不少，我由衷感到满足。

晚上夜深人静时候，我想到了林悦。那时还没有手机，我在办公室用电脑上QQ与她聊天，分享自己与孩子们的生活，我说在这些学生身上，看到了我的过去，我想帮助他们摆脱知识的贫困，还说到我第一次上讲台时因为紧张出现的尴尬场面，她听后哈哈大笑，她很高兴听我说这些，这一切对她很新鲜，因为她从没有在乡村生活过。她支持我在这里帮助孩子们，赞扬我有爱心，说有时间也想来体验一下。

转眼五个月过去了，实习期马上就结束了。我依依不舍地跟孩子们告别，说过几个月等我写完毕业论文答辩考试结束后就回来。同时，我心里隐隐约约有些盼望见到林悦。

回到城里，我们通过电话约好见面时间。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当她出现在我们学校男生宿舍楼下时，我不禁眼前一亮：她穿着一条简约的白色连衣裙，脑后扎着一条马尾松，眼睛清澈明亮，宛如从电影中走出的女孩。

“你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她笑着说。

“是吗，哪里不一样？”我却紧张得不知如何回应，傻笑着挠挠头，眼睛却不敢看她。

“你长得很秀气，是不是有人说过你帅？有点腼腆，个子也很高，不是很像做老师的。”她调皮一笑。

“看到漂亮好看的女生我就会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在学生面前我不紧张啊。”

“谢谢你帮我保管旅行包”。她说。

“小事一桩。”

从那以后，我们便经常互相拜访，我们都喜欢看小说，我们大学图书馆藏书丰富，她经常问我借书看，她说她们卫生学校太小没有什么小说，图书室都是专业书。我俩还都喜欢有挑战性的运动，渐渐地，我们发现彼此有着许多共同的兴趣爱好。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的感情日益加深，开始频繁地约会去公众场合玩。有一次她邀请我去溜冰。我说我不太会，她说她会教我。我们一起去溜冰场的那天，天气刚好很冷。溜冰场里，五彩的芝麻灯灯光在冰面上闪烁交织，动感的音乐震耳欲聋。我站在入口处感到脚有点发软，看着那些在冰面上自如穿梭的人们，心中既兴奋又有些紧张。不一会儿，林悦换了衣服穿着一身淡蓝色的运动服飞快轻盈地滑到我身边，整个人散发着青春的活力。

“下来吧，没事的，你看还有小孩子在滑呢”。她说。

她拉着我走向冰面，帮我挑选了一双合适的溜冰鞋。我穿上后，刚一站起来就感觉脚下有些不听使唤，身体摇摇晃晃。

林悦看着我笨拙的样子，忍不住微笑了起来：“别担心，我来教你。”她先在冰面上燕子似的地滑了一圈，像是一只优雅的白天鹅，然后滑到我身边，伸出手说：“来，抓住我的手。”我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感觉她纤细的手指柔软而温暖，我第一次握女孩子的手，一瞬间感觉像触电了一样，仿佛给了我无尽的力量。

她慢慢地带着我向前滑动，一边滑一边耐心地给我讲解技巧：“身体要微微前倾，重心放在脚上，膝盖要弯曲……”我努力按照她的指导去做，可还是时不时地会踉跄一下。有一次，我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扑去，林悦赶紧用力拉住我，巨大的惯性使我们俩一起摔倒在地，滚抱在一起……

“你受伤没有？”我很尴尬地问她，她却没有丝毫抱怨，反而笑着安慰我：“没关系，刚开始都这样，多练习几次就好了。”

在她的帮助下，我逐渐找到了一些感觉，慢慢能够自己慢慢滑行了。我尝试着松开她的手，独自在冰面上滑行。虽然速度很慢，姿势也不够优美，但我内心却充满了成就感。林悦在一旁为我鼓掌加油，她的笑容如同春日里盛开的花朵，让我充满勇气，灿烂而迷人。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有一次星期天，我们一起去坐过山车，她说想坐又害怕。我说有我呢你不要怕。当过山车缓缓攀升到最高点时，她跟其他几个女孩发出尖叫声，她紧张地抓住我的手，不断有汗水冒出来，我能感受到她在微微地颤抖。我转过头看着她，轻声安慰道：“别怕，闭上眼睛。”过山车呼啸而下，大家的尖叫声在风中回荡，而我却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她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我心中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幸福感。

然而，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随着我们感情的升温，林悦决定带我去见她的父母。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了她家，那是一个装修豪华的大房子，与我农村的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进入她家的客厅需要脱鞋穿拖鞋，她的父母都是机关干部，爸爸是科长，妈妈是统计局的。他们穿着打扮很讲究，家里的家具很多是我没有见过的，大彩电、大冰箱、洗衣机和高级音响，这些我们老家都没有。当他们得知我来自农村，母亲没有工资收入，妹妹还在初一读书，并且即将前往边远山区支教时，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林悦的父亲皱着眉头说道：“小伙子，你们理工大学是很不错，我不否认你心灵美，去山区扶贫值得表扬。你一个农村来的孩子，在城里没有房子，也没什么背景，以后能给我们悦悦什么样的生活？你去那种穷地方支教，工资那么低，能有什么前途？我的女儿可不能去农村生活。”她的母亲也在一旁附和道：“我们悦悦从小就被宠着，可不能跟着你吃苦，除非你留在城里工作。”

我试图解释，告诉他们我对未来有着自己的规划，我想帮助那些贫困的孩子，支教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我会努力给林悦幸福。

但他们根本不听我的解释，态度坚决地表示不同意我们在一起。

林悦在一旁默默地流泪，她看着我，眼中满是无奈和痛苦。我知道，我们之间的爱情在现实面前是如此的脆弱。

那天晚上，我们来到了曾经一起约会的公园。月光洒在我们身上，却照不进我们凉透了的心。

“对不起，我爸妈他们有点势利眼……可是，可是我必须听他们的。”林悦哽咽着说道。

我强忍着心中的悲痛，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没关系，我理解。这不是你的错。”

最终，我们还是无奈地选择了分手。

我毕业典礼结束后，还是在那个车站，还在那个发现她旅行包的座椅上，我们相拥而泣。

我们开始的地方，就是我们结束的地方。林悦的泪水滴落在我的手上，每一滴都像是一颗钉子。汽车缓缓启动，我透过车窗看着站台上哭泣的她，心中五味杂陈……

这段青涩的爱情，如同夜空中划过的流星，虽然短暂，但却在我的心中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迹。

我带着短暂的伤痛和对未来的迷茫，重新踏上了前往边远山区的支教之路，而她则留在了繁华的城市。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我们的人生从此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二）

当我带着失恋的伤痕回到隆寨小镇时，夜幕已经拉上了天际线，昏黄的路灯已经亮起来了。

我拎着大皮箱，扛着大棉胎像个打工仔似的，有点迷茫地走出车站，刚出门口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身材消瘦、个子很高的卓校长和我实习期的学生张超、刘小慧等四五位同学站成一排举起“欢迎”字样的红纸牌，齐声对我大喊：“欢迎孔老师！孔老师辛苦了！”

一瞬间我激动得想哭，孩子们看见我“五花大绑”般的样子，把所有家当都带来了，赶紧快步跑到我面前，将我身上的行李负担”瓜分“干净了，然后他们前呼后拥地跟着我边走边聊，花了半个小时才把我带回学校宿舍，到了曾经熟悉的地方，我心里马上轻松了许多。

“今天你已经很累了，早点睡觉吧！你先休息两天把生活上事情安排好再开始上班，不用着急。我们瑶族自治县是有名的贫困山区，你不嫌弃我们，我代表大家感谢你。你有什么困难请告诉我。”临别时，卓校长关心地交代我。

“卓校长，我也是农村出来的，知道大伙儿的实际困难，对这边的生活谈不上吃苦，小时候已经习惯了，何况不止我一人来支教，我的同班同学大部分都分配去了乡镇学校做老师。我要向各位老师学习呢。”我谦卑地说。

第二天上午，住在我隔壁的郭老师没有课，他主动陪我去街上买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晚上有个同事请客下馆子吃饭也叫上我，当我坐在热情洋溢的人群中，看着褐色木板桌面上香味浓郁的瑶族特色饭菜时，我心里涌现一股强烈的暖流。

第三天有人邀请我看电影。孩子们和附近的家长们都从家里带来土特产给我吃，比如土豆红薯、花生红枣等等，我的房间里放了一大堆吃的。我说够了能吃好久了，他们说自家地里种的，不值几个钱。

在我的心里，这些土特产哪里是能用金钱来衡量价值的呢？

就这样，在各位老师和同学们的关心关怀下，我感到隆寨学校大家庭的幸福，逐渐走出了感情的阴影。

我慢慢喜欢上了这里的人和事。因为这里娱乐场所较少，去县城也有二十里地的山路。下班后我将精力全部投入到如何搞好计算机教育中去。

一年后，我们收到通知，为了推动计算机和信息产业的发展，科技部联合教育部在全国中小学范围内举行青少年计算机编程大赛。我接下了这个任务，马上挑选出来平时在信息课堂表现最好的三个学生，他们是张超、刘小慧和魏国栋。离比赛还有两个多月，我在业余时间里基本上都是带着三个学生泡在计算机室中编程练习，做了大量各地的模拟题，积极备赛。我的体重在两个月内减少了十五斤。

去县城参加比赛那天早上，卓校长送我们四个人到隆寨车站，那时还没有普及互联网和手机，大家只能集中在县城的电视大学里比赛，各个县的老师交叉监考。这是我第一次率队出征。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个月后公布竞赛结果：我的学生张超、刘小慧拿到全国少年组一等奖，魏国栋拿到了全国三等奖。这是该县有史以来第一次拿到全国学生技能比赛最高奖。

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我们学校和我的学生们一夜之间成了本县的名人。各级报社、电视台各大媒体的记者接踵而来，卓校长也成了大忙人，地区和省报都以“山沟里飞出了金凤凰”为题详细介绍了我与学生们的事迹，甚至一些生产学习用品、营养补品的企业都慕名而来要我的三个学生做广告代言人。

我们的学生是少数民族，高考时因为拿到了这个全国奖励可以加分，有些理工大学开始向他们伸出橄榄枝，所以大家非常羡慕。

我知道，这个时候如果我们更要冷静努力，总结经验，否则很容易迷失自己。很快整个隆寨掀起一股学计算机的热潮。我被评为县级优秀教师。

知道了竞赛的一些诀窍，第二年我又带领学生去参加市、省和国家级的比赛，我们学校的五个学生再次拿到全国一、二等奖，省市金牌、银牌和铜牌。这两年亮丽的比赛成绩引起了多方的关注。这次我又升了一级，被评为省级优秀教师，县级重点学科带头人。

一天上午我下课后，卓校长约我请谈话。我走进办公室，看见校长旁边沙发上坐着一位留短发穿牛仔裤、皮肤白净面带微笑的姑娘，他介绍说：孔老师，这位是我们县委宣传部的干事许楠，她想采访一下你。

按道理我这两年接受了很多访问，各种世面都见过，应该对答如流。可是今天面对一个面貌和善的年轻女性，我却有些怯场木讷，我们谈了大概半个小时，我说：“我马上要去上课了，你看看这样行不行，你提的一些事情，我找时间写出来发给你，这样比较从容。”

她抱歉地说：“好啊，我们现在交换一下QQ号码回去再联系，打扰你了，谢谢你。”

等我下课后回到办公室，发现她走了。卓校长走过来告诉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县里第一中学校长想调你过去负责电化教学，你考虑一下吧，我遵从你的意见。

我听后心里五味杂陈，毕业后三年了，我为了事业还是孑然一身，县城的各种条件是更好，但是我对这个隆寨小学校也依依不舍啊。

我写好材料给许楠发过去，她很高兴。兴奋之余我们两个人不自觉地聊起天来，那时候提出口号是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我们做老师的成了香饽饽。几天QQ聊下来，我们甚至聊到了彼此的爱好和家庭、对未来向往。

第三天，市日报头版发表了许楠报道我的文章：扎根瑶寨，静等花开。此文后来又被省报、北京的中国教育报转载，一下子把我写成了教育战线的一面旗帜。

我对她有说不出的感激。

隔了一个星期，许楠又来了我们学校，她主要与卓校长交流一些事情，我告诉她：我要上课不能陪你，有空去我宿舍看看坐坐，门没锁。

等我上完课回来，看见宿舍所有杂乱的东西衣物被整理得整整齐齐，就像军营里宿舍一样。她留下了一张字条放在桌面，说她已经坐车去了城里，她还说，如果你来城里教书，我们有机会一起奋斗。

我心里出现一股热烈的暖流。

这一次卓校长又找我谈话。他说刚才许楠转达了县委教育局的意思：如果你愿意，到一中去教计算机，那里的学生也是瑶族的孩子，也是支教工作的一部分，隆寨会分配新毕业的大学生来。我握住老卓的手点点头，内心无限感激和不舍。

走出校长办公室，中午的阳光正晒得大地暖洋洋的，我有一种预感，新的生活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