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月过去,初秋时节,一个阴雨天,弘亲王府的大门里不时地进出着造访的官吏。
静生堂里坐了八九人,在一起议论朝堂大事。
弘亲王对屋里的几人说:“立宪的呼声,打十年前就有。戊戌变法那阵子,我担心立宪以后,太后和皇上成了空架子,因此还阻挡过皇上。如今看来,确如湖南巡抚端方大人所言,东西洋各国之所以日趋强盛者,实以采用立宪政体之故。大清走上立宪之路,是迟早的事。”
刑部侍郎范继宁说:“是啊,我时常在琢磨,英吉利号称日不落帝国,法兰西,德意志,义大利,美利坚,西班牙,那些国家似乎正在行着一种大运,而大清则在那大运之外……万幸的是,列强们有心侵略大清,却无瓜分肢解之心,而以他们的联合兵力,是可以成功的。或许,这也是天意,喻示着中国不会灭亡。在此情境下,我们真的应该放下架子、打破桎梏,向人家取经。”
堂内的官吏们或巍然不动,或点头赞许。
一个相貌古浊的礼部员外郎问:“范大人,那依您之见,立宪究竟有何益处?非立宪不能富国强兵,道理究竟何在?”
范继宁思虑片刻,回道:“回看历史,每个朝代终其一朝,也难得几位明君,即便是明君,也难得一世圣明。而大多数皇帝,不是贪溺酒色,便是利令智昏,或者亲小人远贤臣,又或者难堪大任。总之是无能昏庸的皇帝占大多数。这便是专制的弊端。立宪便不同了,内阁首相与皇室没有血缘关系,凭借能耐上台,而妄为者又很快被弹劾。一个个有能力的首相连起来,整个国家就胜过大多数昏庸皇帝连起来的专制国家。而即便遇上改朝换代,皇族也可保安生。”
弘亲王听了,笑道:“看起来,继宁的头脑转过弯儿来了。不过,我还是心存疑虑,依照中国人的习性,如果掌了大权,是容不得上面还有皇族的,两千多年来都没有先例,哪一回不是你死我活?到了如今,会破这个先例吗?”
蒋总管环视一眼诸位,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即便皇族安心过日子,麻烦也会主动找上门来。”
范继宁盯着蒋总管说:“那是国人的思想还不甚开化。束之高阁,有时其实是一种保护。如今,难就难在革命党那股火能不能压下去。”
三贝勒接过话说:“压,怎么都得压下去。太平天国都能灭了,革命党算什么?国家这么大,如今的北洋新军、各省新军已与过去不可同日而语。革命党,有多少灭多少。”
弘亲王的目光从三阿哥身上移开,瞅向诸位:“但愿朝廷里边不要出两面人,自古以来,内奸可是比外敌更致命。”
几人沉默了一阵儿,三贝勒接着说:“我可不是崇洋媚外啊,要说洋人的一些东西,还真是比我们好几倍。出洋考察,今后还得多去几次。最好我也能去。”
一屋子人笑了,范继宁笑完,正色道:“要向列强学习的地方还多着呢。单单一件道路通行方向的事,我们就不如人家。前几日,民政部下颁了几道政令,其中有一条是依照英国的制度改制的条款,规定今后在道路上设定中线,车辆行人在去向时一律靠左行驶,比如我们现在去宫里,上了路都得靠左,对面而来的人则在另一侧。当然,这是汽车大量出现以后不得不作出的规定。”
弘亲王听了,若有所思地问:“靠左行驶?唔……”
那相貌古浊的礼部员外郎回道:“是的,美利坚、德意志都这么做。”
弘亲王点头道:“这是好事儿,看来出洋五大臣考察的结果还不少……以前谁想过这事儿啊?行路向来不分靠哪边儿行,拥拥挤挤,倒不如顺向逆向分开了好。”
一屋子人又议了半晌,陆续散去。
送走最后一人,弘亲王突然记起一事,独自走到四贝勒的院子。
进了月洞门,四贝勒正在走廊上用扇子逗鹦鹉。
弘亲王问道:“你的病好了?根子净了吗?”
四贝勒一愣,转身回道:“阿玛,好齐了。”
弘亲王说:“我看看。”
四贝勒一怔,捋起袖子亮出胳膊,光洁如初。
弘亲王点头道:“好,很好。”
四贝勒刚放下袖子,听得耳畔呼的一声,左脸啪地挨了一巴掌,尚不及躲避,又被阿玛一连扇了几下,抬头看时,阿玛一脸愤怒,大骂道:“看看我这老脸,还有几层皮让你揭?找大夫也不从坊间找,偏偏找太医院的,嫌宫里的人不知道吗?!”
四贝勒脸上火辣,原来阿玛早已知情,谁泄的密?
他当即怒视一旁的男仆和丫鬟,那两人低头避眼,心中惶恐,其实与他们无关,可四贝勒又只能怀疑他们。
弘亲王怒斥道:“我弘亲王的四阿哥患了花柳病,这是多么大的笑话?”
四贝勒心下恐惧羞耻,低头不敢言语。
弘亲王又骂道:“给你纳的侧福晋还不够多吗?想过她们吗?想过孩子吗?”
四贝勒脸色痛楚,料定必是仆人或者丫鬟告诉了阿玛,章御医品性极好,又给了封口费,不大可能是他。
正寻思着怎么整治仆人,听见阿玛说:“还想瞒我?若不是你那天在屋里用药汤洗身子,恐怕我永远都蒙在鼓里了!”
四贝勒回忆起几月来时常用汤药洗身,也许是哪天让阿玛瞧见了,心里一阵翻搅,回道:“阿玛,我知错了,今后绝不再犯。”
弘亲王憎恶他敷衍欺骗的态度,甩袖背手,说:“你干的好些事儿,都犯了祖宗家法,别以为我不知道。今后还犯不犯,不在你怎么说,若是继续乱来,就让宗人府来管治!”
此时的日本进入了枫叶红遍东京的时节。
这一日午后,范渊和德川绫香漫步于中央公园的步行道上,能在异国他乡领着一个美丽女子散步聊天,心里的欣快是难以言喻的。
两人在两排枫树间走着,范渊抬头瞅着那连成一片的通红的枫叶,期冀能将这不可多得的场景储入记忆,今后回想起来,也算是没有虚度年华。
两人边走边聊着未来的生活,德川绫香柔和顺遂,灵动活泼,范渊只觉心头似乎融化了,甚至不愿想起她背后的可怕势力。
正亲密热聊间,一个黑色学生装的男青年从身后叫住他,说:“学长,陈先生找你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