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我的乌桕树

我最初听说“乌桕”之名,源于南朝乐府民歌《西洲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而我的童年真有一棵乌桕树相伴,只是彼时我不知其名。

记忆中,童年时代的故乡是被树木环绕的秘密花园,馈赠我许多温暖而甜美的回忆:高大的马尾松针上刮下的松糖——小圆球状、白里透着亮,丢进嘴里,一股清新的松香味顿时遍布味蕾;旁枝横逸的刺槐树上沉甸甸地驼满粉白的槐花,支一个竹簸箕于树底下,长竹竿绑上镰刀,往枝头一拉,掉下好几大朵槐花,捡起来,抖一抖,掐几朵花瓣,轻轻一嚼,从嘴里甜到心里。

农村里种树,首要目的是“有用”:要么能结果实卖钱;要么可以下木料;最不济也能当柴烧。

偏在我家门前的“袋塘”(池塘因形似一个大口袋而得名)堤坝上,长着一棵百无一用的歪脖子树。它孤零零地歪在“袋塘”的土堤上,只有低矮的茅草和杂乱的马鞭草与它为伴。

村民都不知道它的学名,只管用方言唤做“谷枷子”树,(直到我念高中,才知它叫“乌桕”,用途也十分广泛,是一种著名的景观树,只是淳朴的乡民不知其用而已。)也无人知晓它是何时就长在那儿的。

据村里年龄最大的“壬戌”太爷说,他儿时这棵树就长在那儿,似乎就有现在这么高大。它的树干歪斜,好几个丑且粗的瘤突兀地横亘上面,树干中部可见一个大约两米长的树洞,活像树心脏上的一道口子,它也结果子,却不能吃,连鸟雀也不吃它的果子,因此,似乎从来没有人想要砍掉它。

它只是每年自开自落。

但它却是孩子们的乐园,因为它弯曲且有树瘤,极易攀爬,我们常爬到它身上玩耍——捕捉聒噪的蝉、摘它的果子当弹弓的子弹。

秋季,椭圆形的树叶都会变红,煞是好看。我总会捡来一些红树叶夹在各种课本里边,或把它们一片片地用粗纱线穿起来,做成长长的树叶链子,挂在母亲的嫁妆——一个老式的榆木雕花大床的床楣上。

这棵老树也曾一度成为我们村的标志。距本村约三里路有一“峨眉寺”。

小时候,外祖母带着我在那儿看过几回皮影戏,岁月不居,我印象较深的只有“关公战长沙”和“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其余皆模糊不清。

“峨眉寺”在我孩提阶段尚还香火鼎盛,来往烧香拜菩萨的人们需经过我家门前的石子马路,故而常有香客进门来讨一口水喝。厨房的门常年不关,有时碰着外祖母不在家,香客们会径直用木瓢从瓦缸子里舀水喝,偶尔也会有人留下一个鸡蛋或者供奉菩萨的水果在深褐色的木制缸子盖儿上边以示感谢。我的外祖母曾长期信佛,土泥房子的墙上常年插着线香,有时讨水喝的香客们会和外祖母攀谈一阵,讲他们的奇闻趣见:

“‘老木根’屋里的儿媳妇难产,冒得(即没有)气都几个钟头哩,棺材都办好哒,结果‘嘎嘣’一哈(下)又活过来哩,还添了个大胖孙子……”

“我看这还是多亏菩萨保佑哩”

“是啊,是啊,哪个讲不是啰”

“抓蛇的‘天保’跛子(本来不跛)被毒蛇咬了一口,瘸了半条腿,当真变成了一个跛子哩……”

“恶事做多哩总会遭报应呐”

“就是讲啰,菩萨总是看着哩”

……

香客们和外祖母讲的见闻故事最终总会归到因果报应上去。这棵寂寞的树,默默地立在池塘边上,和我一样,听过不少这样的故事,不,它比我听的更多、更久远吧。

这棵沧桑的树曾有两回差点就一命呜呼了。

放羊的单身汉秋生曾计划拿斧头、锯子砍掉它做柴烧,我得知后心里很为它担心,并因此厌恶了秋生很久,且偷偷把他拴在袋塘堤坝上吃草的羊放跑了好几次。

幸好由于它太老、质地太硬、皮太粗糙,一般的家用锯子根本拉不动,反而把锯齿给磨卷了,秋生心疼锯子,老树得以免过一劫。

然而,新的担心又来了,有一年大旱,几乎所有的庄稼都枯萎;池塘早已见底,干枯的泥巴裂开了一道道缝,皴裂的泥缝里夹着许多干死的田螺和蚌,发出难闻的恶臭;村里种的漫山遍野的牡丹,叶子都枯得打着卷,要从井里挑水去淋。

这棵不被重视的树也奄奄一息,树枝全部干枯,似乎一点就着。

我担心它不能抵抗住这样的天灾,可又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偶尔偷偷从水缸里舀一瓢水去浇它,还惧怕被大人看见。

在那种年岁,人们喝的水都得一瓢瓢从唯一的井里舀,大人们谁还会有心思关心一棵又老又丑的树的死活,这棵老树,正如它的生长一样,它的死亡注定也是孤独的。

可是没想到第二年春天,它不动声色地冒出满树的叶子,它没有死,幼小的我高兴了好一阵子。

我和儿时的小伙伴们曾爬上这棵树看过好几场在漏完水后的袋塘里举行的舞狮子表演,里三层外三层都围着村民。

舞狮队的成员大多是村里的青壮年小伙子,摇头、摆尾、转圈、打滚、铙钹齐鸣……最精彩的是狮子爬上六个叠加的八仙桌,然后腾跃而下,这时候欢呼声和掌声照例最为热烈。

无论人们的悲喜、哀乐怎样变幻、流转,这棵树总是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它默默地看着我的父辈长大,又默默地看着我这一辈人长大。

喧闹的人们怎能理解沉默的力量。

这棵老树大约的确也曾为舞狮子的表演欢呼过吧。

前段时间打电话回家,听老家人说,村干部想把袋塘填平,建一个“村民文化活动广场”,反正如今在家种田、种药材的人已经很少了,池塘和水渠也早就丧失了储水、过水的功能。这样,村民们能像城里的老头老太太们一样时髦——一边播放“凤凰传奇”的歌曲,一边跳广场舞。

据说,这回要喊挖土机来挖掉这棵碍事的树。

我的心不禁悲凉起来,能抵挡锯子和斧头的老树这回恐怕真的在劫难逃,因为它要抗争的是挖土机这种人类文明的先进工具。

然而,转念一想,我又觉得自己的担心和失落既多余又可笑。毕竟,如今早已“田园荒芜无人归”,况且没有人再需要爬到树上看舞狮子的表演,麻将、字牌、各种注水电视剧早已占据了留守儿童、留守妇女、空巢老人们的休闲生活……

再见了,我的乌桕树。

本文原创首发于《长江丛刊》2019年4月/上旬。

作者简介:

艾超南,女,文学硕士,中国文联文艺评论中心文艺评论编辑。在《中国文艺评论》、《中国艺术报》、《团结报》、《今晚报》、《长江丛刊》、光明网等媒体发表文章十余篇,参与撰写2016、2017、2018、2019、2020年度《中国艺术发展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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