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我的邦尼》,作者漫无边际逼逼叨
往期链接: 《我的邦尼·一》
(一)
玻璃钨丝灯泡吊在互相缠绕的电绳末梢,紧挨老旧的白墙垂下。邦尼拉下开关,暖黄柔软的灯光顿时漫过整间屋子,顺势在敞开的门前覆下斜方形的金黄。
邦尼觉得那很像一块巨型药膏。
白墙上常年与钨丝灯亲密接触的位置,如今已呈现出焦黑的颜色,不知是钨丝灯温度过高的缘故,还是钨颗粒凝华的杰作?邦尼常常望着这焦黑的一小片区域出神,想象着墙被炙烤时发出扭曲的尖叫。
地窖里有半箱崭新的这种40瓦的钨丝灯,是以前的房主留下的。这种灯泡很费电,有时突如其来的开关会让灯光突然迅速地明灭几次,随后永远地沉寂下去。取下时,可以听到烧断的钨丝碰撞玻璃内壁细碎、沉闷的声音。
每次扔掉报废的灯,邦尼都有一种惋惜之感——好似地窖那个纸箱里的灯泡每少一个,上一个工作的灯所见证的她在灯下的那些日子及每个细微的变化,都随着报废的灯们一同进了垃圾桶一样。
但她并不打算把房间里的灯换成日光灯,尽管如此一来,便可大大减少这种惋惜感。日光灯的白光清冷,有锐利的金属质感,让人清醒,时刻记起作为人的种种矛盾与无能为力。而在钨丝灯暖黄的光下,她便能暂时抛却一切,只需沉浸于这一方让人骨头绵软的小小天地,可以茶饭不思黑白颠倒,可以由着性子终日循环靡靡之音,可以滞停大脑自言自语,暂时脱离世界的真实。
“我暂且撕裂温恭和认真的标志,我将发誓作一个无用的人,喝得烂醉而堕落灭亡下去。” 新翻的书页上赫然一句。
如果这是社会主义最高理想,我将毕生为此奋斗。邦尼心说。
她合上书。门外不知何时已下起大雨。
(二)
现在是九月初,夏末的雨已断断续续下了一个多月,不知道还会持续多久。天空总是沉霭着脸,太阳也吝惜着她的温度。这样的雨天,时间会流逝得更快。雨天也比平常无聊,邦尼甚至几次穿过屋后的田地,拐入柳树林,找到那个池塘,久久地注视着水面。
每次前来,邦尼都能目睹池塘某些细微又惊人的变化。
第一次单独前来的时候,蛤蟆卵消失了,不仅如此,那些挣开黏乎乎的保护壳的小家伙们已经长出了娇小的后腿。第二次、第三次,邦尼见证了它们长出四条腿后仍然拖着长尾巴的样子,也看到它们在尾巴完全脱落但身躯尚且稚嫩的时候争先恐后爬到塘边的草丛里。除此之外,开始时,水面还有一些水黾,这些飘来飘去的肉食昆虫后来也消失不见了。
没有金鱼哦。
“实在是太荒谬啦!”第一次产生这种未竟感时,邦尼正转身准备返程。她抬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同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细雨轻柔地点着水面,一群水黾大张着三对长足,稳稳当当地停在不断产生波澜的的水面上,很有节奏感地一起一落。
邦尼把握伞的手紧了紧。
后几次对池塘的单独探访,邦尼同样次次抱憾离开。就因为并没有见到那条鱼?邦尼并不相信小孩的胡诌,但实际上,她却好像一直怀着某种隐秘的渴盼。
实在是太荒谬啦。
(三)
周日早晨,邦尼收到一个包裹。邮递员叮叮地按响自行车铃远远驶来的时候,她就迫不及待地从二楼跑了下来。
“这次比去年晚了很久啊。”送信的大叔穿着工装和马丁靴,郑重地把包裹交到邦尼手上。邦尼伸手接过,暗自惊讶他的好记性。大叔仿佛看穿了似的,笑着指指太阳穴:“都在这里记着呢。”
“辛苦你啦。”邦尼也笑着回道。
“早呀!”大叔踩地的左脚使了把力,自行车晃悠了几下,旋即飞也似地往前驶去,留下一串叮叮的车铃声。每次告别,他都不说“再见”,而是“早呀”。如果是中午,他该用“中午好”来道别吧?邦尼猜测道,对着他的背影挥了挥手。
当然这也无从考证了,因为邦尼只在早晨见过他,像那天早晨一样的、刚起床洗漱好吃完早餐的早晨。邦尼甚至闻得到他身上淡淡的剃须膏的味道。
真是奇怪的人。
邦尼低头看手上那个厚厚的信封,旧黄色的牛皮纸上被人用黑色签字笔写着大大的“邦尼收”,寄信人一栏也同样写着大大的“邦尼”,只是改用了深蓝色的签字笔。邦尼一边上楼,一边拆掉信封。
(四)
“给邦尼:
之前的一年里,我一直呆在南国。这里有下不完的雪,树木的形状很好看,但我从来没有见过它们的叶子,因为枝桠上常年积着雪。我是乘船到这里来的。实际上,偷偷溜上船算是偷渡吧。后来很不幸地被抓到了,因为没钱付船费,好心的船长让我在船的底层铲了半个月的煤。那里很热,我们一般都光着上身,我能明显感受到手臂上肌肉壮实了不少。
半个月后,船在南国的海岸边停下,我就跟船长告别了。
刚到这里的时候,我必须时时眯着眼睛,白雪反射的光线太强烈了——但也可能是它本来就在发光吧?不过一段时间之后,我就能像当地人那样毫不畏惧地对着雪地睁大双眼了。
到现在,我已经能像一个原住民一样用地道的俚语跟他们交流了。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习惯——比如晚餐时会在桌上摆半瓶“苏克酒”(一种红色浆果发酵成的甜酒,结这种浆果的矮灌木在我住的地方到处都是),又比如从不清扫屋顶上的积雪。这些积雪不会压垮房屋,它们经年累月积在房顶上,已经变成了房子的一部分。有时突然的晴天会使它们融化流淌下来,而夜晚的寒风又会让它们冻结成冰,所以每家的房子都呈现一种怪异的形状。
过一久再看这些房子,发现好像又有哪里悄悄变得不一样了。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你那里大概已经九月份了吧?晚了一段时间,因为出了点小意外——那天早晨醒来后我准备去把前一晚写好的信放入邮筒,但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它了,连同一沓照片(大多是关于南国,还有一小部分是我在当铲煤工时拍下来的)和几枚浆果干,就是那种用来酿苏克酒的浆果,都一同失踪了。
确认已经找不回来以后,我开始着手重新写一封,也就是你正在读的这一封。一开始,我试图回想失踪那封信的内容,想把它们原封不动地复制过来,但那是封长信。虽然之前那封也是我自己写的,但第二次写时,发现无论如何也没有第一遍写时的心境了。
万幸的是,照片我就无须再重新一一去拍了,每张照片我都留下了它们的底片,用时只需重新冲印即可。只是,这也花了小半天时间,这样一来,下次寄信就只好等到半月以后了(这里的邮寄半月一次,因为轮船以这样的频率抵达港口,顺便负责这里的邮寄)。
至于浆果干,我的厨房里还有满满的一整罐呢!
Vi ses neste gang ! ”
邦尼读完信,提起信封的两个角,将里面剩余的东西倾倒在桌子上。是一沓新鲜的照片,还有五枚鲜红的浆果干。
她捏起其中一颗,放进嘴里。
<待续>
图片:电影《钢琴课》